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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784节

    而那些名相,之所以陆续被黜落,其根本缘由,还是与陛下意志相悖。杨邠、冯道的情况我不是太清楚,但李涛、范质二相,却是明显在治国政略上有陛下有冲突。至于虞公的落寞,虽然有些耐人寻味,但也不离其由。

    至于赵普,我只能说他是鸿运当头!开宝年是巩固守成的时代,与乾祐时期的积极进取相比,完全是两种状况。

    虽然在开宝年,大汉南征北战,开辟了大片疆土,但自上而下,都是以守成维稳为主。而陛下,也由开拓之主,逐渐转变为守成之君,更加倾向于稳定,不论是朝局,还是天下。

    赵普被陛下选中了,并且惯会逢迎,因而能久居相位,没有陛下的支持,他早就为众所攻,落魄卸任了。”

    王寅武眉头紧皱地听着卢多逊絮叨这些,眼神中的迷惑色更重了。

    注意到他的表情,卢多逊还是不疾不徐地道:“然而,二十年,实在是太久了。以陛下之雄猜,竟然能容忍人臣居相如此之久,不得不说,实在罕见。

    也恰恰因此,时间越久,赵普的相位也就越不稳。你适才说赵普长受陛下信重,这本身就是不实之辞,你觉得陛下,会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臣子吗?

    不,绝对不会!似陛下这样的雄主,真正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什么赵普,包括你、我,哪怕太子殿下,恐怕都难以得到完全信任,这是帝王心术,也是为人主的警惕!

    赵普居相二十载,他培植了多少党羽,网罗了多少亲信,天下官吏,有多少只服赵普的权力,而淡薄陛下的威严?

    这些情况,我这旁观者,看得可是清清楚楚,这些年,陛下难道就没思考过?而每一次做此思考,对赵普而言就多一分危险。

    我不知道赵普是作何想法,但以己度之,却是不由战栗!”

    “还有!”卢多逊已经有些越说越兴奋,两眼格外有身,手也不自主地挥舞了起来:“赵普固然得到了陛下一定的信任,但是,他也得罪了另外两股强大的势力。

    不论是外戚还是勋贵,这些年不论是中枢还是地方,都被赵普压制得厉害,他们心中又岂能没有怨气,尤其是那些元从勋贵们,当年那场削减爵禄的风波,虽然大部分人都知道那时陛下的意思,但是谁人敢抱怨陛下,那么针对的除了具体推动的赵普,还能是谁。

    当年那场风波,赵匡美也受到波及,至今还在西北服刑,未能还京,赵匡义也由此外放湖南。

    要知道,赵匡义代表的,可是大汉的勋贵们,若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我又岂会贸然决策……”

    王寅武再度沉默了,他也是自诩精明之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倒赵的背后,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良久,王寅武问道:“依卢兄之言,那赵普失势,是大势所趋,已成必然?”

    卢多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声道:“赵普确实是棵大树,枝繁叶茂,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拿起剪子,去剪除他的枝叶,有一个开头,那自然会人,举起斧头,前赴后继地去砍断其枝干!

    赵普这二十年,他的相位不是一直牢靠的,还记得当年中原大水吗?那么多流言蜚语,从何而来?

    还记得泰山封禅归来,陛下亲自理政吗?陛下的想法动摇了,陛下的信任减弱了,就是其根基的动摇……”

    第108章 后知后觉后怕

    灯火阑珊下,汴河水面也是五彩斑斓的,水波荡漾,哪怕在黑夜中也有些晃眼。轻舟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王寅武独坐船头,身上罩着黑袍,两眼出神地盯着水面。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如这水面一般波澜起伏,又觉得自己就如这江上轻舟,随波逐流,不能自由。

    今夜与卢多逊的一番会面,让王寅武大开眼界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惊悚,一种恐惧感汹涌向他袭来,越是深思,则越觉恐惧。

    他与卢多逊相识相交快三十年了,过去一直觉得还算了解此人,卢多逊给他的印象也是精明、自负,但今夜却见到了一个真正的卢多逊。

    卢多逊那番议论,彻底刷新了王寅武的一些认识,对朝廷的,对皇帝的,也有对他自己的。

    过去王寅武觉得自己很重要,也认为自己是个人物,堂堂的武德使,掌管着大汉最庞大的特务机构。

    然而,经过卢多逊那番话的震动,王寅武方才恍然觉察,自己或许只是卢多逊意图对付赵普的一个工具罢了。

    在武德司,他可以一言九鼎,颐指气使,但于朝廷而言,份量实在不高,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话语权。

    而眼下,他已经深深地陷入其中,此前或许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甚至觉得自己很聪明,有一个可以仰仗的盟友。

    但现在,王寅武是真的有些怕了,尤其在卢多逊那“洗脑”般的解释之下,就更觉心惊了。

    王寅武支持卢多逊扳倒赵普,两人之间的关系,倒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些年承受的压力有些大,不只是皇城司,还有朝廷。而朝廷,明面上可是赵普主导的。

    但是,若真亮明旗帜,与赵普作对,那王寅武也难免心头发虚,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刘皇帝的态度如何。

    而一想到刘皇帝,王寅武这心头的忐忑,就更加重了。他这个武德使,与卢多逊如此勾结串连,武德司更逐渐成为朝廷党争的工具,参与到相权的争斗中,过去有所忽视,但反应过来之后,那种莫名的恐惧感是压都压不住。

    蓦然回首,王寅武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犯忌讳了,而且足以致命的大忌!

    当此之时,卢多逊若是发动“倒赵”,成功也就罢了,万一失败了呢?虽然卢多逊言辞凿凿,说得很自信,但依王寅武看来,卢多逊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而一旦事败,卢多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牵连出自己,那自己的下场,恐怕比卢多逊还要凄凉。因为,自己也犯了一条重罪,欺君之罪,当武德使罪犯欺君,那么可以想见会是怎样的结局。

    赵普是那么好对付的吗?还有卢多逊所提及的赵匡义,以及他所说的外戚、勋贵们,那些人又能提供多大的助力?

    最重要的,皇帝的态度如何?皇帝陛下的心思是那么好猜的?他当真对赵普不满了,你卢多逊是否太想当然了?

    思考越深,想的越多,王寅武就越觉恐怖,汗珠不自觉地从额头滑落,青筋都不由露出。猛得掀开遮挡的帘布,王寅武扭身朝后方张望两眼,那艘画舫依旧安安静静地漂浮在河中,灯光晦暗不明,但王寅武总有种感觉,卢多逊依旧倚栏独立,注视着自己这艘轻舟。

    此刻,王寅武真有股冲动,调转船头,回去见面卢多逊,好生劝说一番。卢兄,咱别搞事了,你当你的宰臣,我当我的司使,安享富贵,不是很好吗?

    然而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冲动的念头,卢多逊是什么样的人,他多少是了解一些的,若是能够轻易劝阻得了,那就不是卢多逊了。

    更何况,筹谋许久,准备了那么多东西,哪怕有些遮掩,又岂能天衣无缝。如今,卢多逊或许是箭在弦上,而他王寅武,又何尝不是骑虎难下。

    上了卢多逊这艘船,哪里能够轻易下得了,他王寅武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这或许也是卢多逊敢于如此与自己交心的缘故吧。

    而思及卢多逊适才的表现,一方面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另一方面,又未尝没有警告自己的意思。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逃不了。

    人心从来都是最难测的,王寅武与卢多逊这二人,前一刻还在把酒言欢,此一刻已然有些离心背德了。

    从靠岸登陆,到乘车回府,王寅武始终阴沉着一张脸,时而忧虑,时而恍惚。马车轻驰于开封平坦的石板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辗转穿过几座街坊,快至王寅武府邸时,他忽然唤道:“停车!”

    车夫勒缰,策马随从的下属凑上前来请示。王寅武一时没有做出什么吩咐,躲在车厢内,犹豫良久,脸上露出少许挣扎,终于沉声道:“去赵相公府!”

    赵普的府邸,坐落在皇城西南侧的延康坊内,离大内很近,是刘皇帝赏赐,为方便赵普进出皇城办公。

    当朝宰相的府邸,自然独具一格,别有一番气度,虽然没有过于奢靡浮华,但威风十足,高门大户,让人向往。

    虽至深夜,但府门前的灯光下,仍旧依稀可见几辆车驾,从早到晚,总是不缺登门拜访的人,哪怕大部分人都难以见到赵普,甚至连门槛都难以跨入,但拜谒者积极的热情却从未被浇灭过。

    王寅武的车驾,在街道尽头停下了,远远地望了望赵府门前,眉头微凝,犹豫之色再度显露于他脸上。

    “司使,要不要去侧门?”随从贴心地建议道。

    王寅武张了张嘴,没有接话,抬起手,很快又放下,犹犹豫豫,踟踟蹰蹰,良久,别过头,肃声道:“不去了!调头回府!”

    随从有些意外,但感王寅武那明显不妙的心情,也不敢再多嘴,恭敬地应了声:“是!”

    马车施施而行,车轮滚压过地面,显得十分厚重,可与王寅武沉重的心情相较。再归府邸,这回王寅武下了车,但是,在府门的匾额下,又不由住步。

    来回踱走一番,经过一场复杂的心理斗争,嘴唇都咬破了,王寅武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嘴里呢喃道:“卢兄,恐怕要向你说声抱歉了……”

    第109章 大相国寺

    夏日炎炎,东京的空气中都蒸腾着一股热浪,但炎热的时节并不能阻止信众的热情,大相国寺依旧是人声鼎沸,香客云集。

    在取得刘皇帝的谅解,并且服从于朝廷法制之后,佛门在大汉又于悄然之间实现复兴。他们的生命力,总是那么顽强,来自世俗皇权的打压,也只是让他们消沉一些年月,然而只要头上束缚稍微松懈,他们又会再度抬头。

    虽然佛门在当下的大汉,仍旧有着条条框框的限制,不论是佛寺数量,还是僧众数目,以及寺产僧田,都有设定了一条不可逾越的上线,乃至是佛家思想理论中,也不得不增添了一些服务于大汉朝廷、尊崇刘皇帝统治的内容,但到如今,也确实可以说,佛门已经成功度过那段寒冬岁月。

    佛门本身或许存在一些来自朝廷方面的压制,但信徒却是难以做到真正限制,当没有来自强权的刻意打压,民间的礼佛之风,也再度复苏,尤其在近十年之内。

    当年刘皇帝少林寺一行,一番“礼佛论道”,虽然再度强调了宗教也该臣服皇权这一基本准则,但实际上,却给佛门解了一些禁,给天下佛道带去少许渴望已久的甘霖,使长期笼罩在佛门头顶的阴云消散许多。

    至少,没有再强行让外行指挥内行,让不通佛理的官僚去做佛寺审察工作。如今的大汉,仅以宗教而论,是崇佛尚道,这也是刘皇帝与这些“方外之人”达成的共识,在此基础上,其余一切宗教团体,都视为异端邪说,都是厉行取缔。

    在刘皇帝的意志下,曾经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一次对邪神yin祠的清理行动,尤其对那些蛊惑人心、诱导愚民的邪教,更是当作叛贼处理,杀的杀,流的流。

    当然,宗教有其存在的内涵,也涉及到文化传统,是杀不尽、灭不绝的,至少在那些异族夷民中,他们仍旧供奉着他们的神祇,而这些,都是不被朝廷承认的。

    朝廷在宗教文化上实施的对异族的同化,可以说效果并不是太好,让他们说汉话、穿汉服、行汉礼,都还能接受,但让他们毁祭祀,灭信仰,这就困难。

    虽然,在一些部族之中,有信仰刘皇帝的情况,但是,那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哪管你刘皇帝是谁。

    在当下大汉的边境纷扰、民族矛盾之中,朝廷在宗教上的一些举措,确实大失人心,这也可以算是祸乱之源。

    但是,刘皇帝的态度与意志,决定了一切,他固执地崇尚大一统,而宗教上的大一统,在他眼里,同样是必要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他的统治,只要是他眼里的阻碍,也都该被消灭,被取缔、被禁。

    当年“灭佛”之时,蛊惑人心、图谋不轨,也是朝廷拿出来的理由,但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些妖异邪说,佛门思想,还是有利于稳定,在维护朝廷统治上,也同样可以作为一个有效的工具。

    刘皇帝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时代变了,情况变了,那自然不用像乾祐时代那般对佛门赶尽杀绝。就如当下,那些得道高僧,除了他们本职工作外,还在朝廷钦天监挂着职事,为大汉的“宗教统一”做着贡献。

    当年的灭佛行动,确实拆了不少寺庙,熔了大量佛像,但剩下的,都属精华,都有足够的底蕴。毕竟,按照现行的规定,原则上,在大汉每一个州,只允许存在一座佛寺。

    因为少,那礼佛上香之人,自然容易扎堆聚集,而在rou眼凡胎之人看来,这就是香火鼎盛的表现,哪怕是从众心理,也愿意到那唯一的寺庙中走上一遭。

    当然像开封这样的地方,显然特殊些,一座寺庙也是不够的。同时,天下最兴盛的寺庙,也毫无疑问,坐落东京城内的大相国寺,如今的佛家的门庭也在大相国寺。

    艳阳高照,尽情地释放着热量,稍微一晒,就不住盗汗。王寅武走出大相国寺那气象庄严的山门,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回首一望,寺内烟气缭绕,寺外人流如织,依托于相国寺的商贩叫卖声不断,整个一片热闹红火的景象。

    不过,王寅武那压抑的心情,却并没有得到多少缓解。不少亲信之人都看出来了,王寅武近来,有些恍惚,时而坐立不安,那焦虑不安的情绪,甚至在武德司内蔓延开来,当然,大部分人都下意识地认为是因为河西案情。

    心中有苦自知,因为卢多逊的事,王寅武已经煎熬了这些许时日了。今日到相国寺进香,也是前来求佛问签的。

    王寅武信佛,在大汉,倒也不算太奇怪,毕竟不是当年了。不过,像他这样长处黑暗、见惯了阴谋的人,居然是佛家信徒,或许传出去,还是会令人惊奇。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在大汉上层权贵中,也有不少类似的人。有一个比较典型流人,就是田钦祚了,心念佛陀,手举屠刀,说的就是他。与之相类的,是已故衡阳侯张勋,那也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但生前同样有礼佛的习惯。

    要说王寅武当真有信佛,那也不尽然,左右不过寻个寄托,找些心理安慰罢了,要是那一日,刘皇帝下令,让他带着武德营把相国寺踏平了,想来也是不会有丝毫犹豫。

    此番过寺求签,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虽然解签的僧值满嘴禅机,说得云山雾绕,让晕头晃脑,但还是帮他做下了决定。

    一个艰难的决定!一个前途难料的决定。

    虽然充满了风险,但是比起这样终日惶惶不安,患得患失,被动地等待,主动出击表现,至少还能有所争取。

    对王寅武而言,卢多逊已经是完全失控了,那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是安抚不住,劝说不住的。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爆发,可能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那一夜,王寅武原本就有所意动,准备找赵普,稍微透露一下,提醒一下,来个左右逢源,临门之时又反悔了。

    已经十分清醒的他,也容易意识到,找赵普,那与卢多逊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更何况,赵普会相信他吗?即便相信了,恐怕仍旧是作为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而经过相国寺一行,王寅武是彻底反应过来了,为今之计,想要寻求安稳度过危机,只有一条路可走。

    但同样的,这是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仍旧可能是一条死路,但是,王寅武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了。

    至于跟着卢多逊一条道走到黑,经过这几日的思吟,已经彻底被王寅武放弃了。

    相国寺外的商贩,卖什么的都有,这已经是东京城中大有名气的一个商业中心,相国寺也是天下最具商业氛围的佛寺,连僧房都有住宿收费、货物存储的业务。

    王寅武离开之前,找到一个卖佛珠、佛饰的摊子,随意地拿起一串佛珠,稍微打量了两眼,也不问价,带到手腕上,撂下一颗银锭子,在摊贩茫然的眼神中,带着随从离开了。

    王寅武没有回武德司,而是直奔皇城,一路上,嘴里默念着什么,显得神神叨叨的。

    如果发声的话,能够听到,王寅武在说:“陛下,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