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她答应的事情当然不会反悔,但心境也今时不同往日,她答应的时候已经自认心态平和,自认她已经摆脱了悬云山上执念,但再度在破冥海大阵的时候经历了一番生死,她才知道,她那短暂的一生中,悬云山上区区十几年,却始终是烙印在她骨子里面的不可或缺。 她真正的人生观,在悬云山上,被穆良日复一日沁在骨子里面的良善,对于像施子真一般光风霁月的强者的崇敬,对于情爱的珍重和怜悯之心,全都来自那里,那不是在人间颠沛之时学到的卑劣能够比拟的。 她开始懂得那其中的珍贵,越是懂得,便越不能轻易地对待,越是近乡情怯。 她还没有准备好,哪怕功德塑魂,如今身为鬼王,她也还是想要再等上一等,否则也不会突然间把自己称号改成赤焱王。 她曾经犯错只知道逃避,牵累,以为死了便一了百了,直到在冥海之底,见了那些人鱼族众的遭遇,她才懂死了也不是一了百了,以死谢罪,也并不能够当做没有发生过的。 她过去其实并没有真的为悬云山做过什么,她最近经常往出跑,有时便在暗中协助悬云山弟子,但如今刀悬在头顶,落下来她不怕“死”,可她还是怕,穆良性子宽厚,但也不是泥人性子,他如兄如父,见她如今际遇定然开怀无比,但若是质问她为何多年不曾回山,她要如何答? 凤如青将拘魂索上束缚住的幽魂交给身侧跟着的共魉和罗刹,边朝着鬼王殿的偏殿走,边拢紧了袍子,检查遮面的鬼气,也不知道小师弟有没有和穆良说明她就是鬼君上位的鬼王,若是说了……若是说了她要怎么跟穆良说话? 要用什么样的语气显得她成熟了?凤如青还没有反复对着水镜演练过,他们这也来得太棘手。 她都走到鬼王殿的偏殿门口了,却还是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回去鬼王殿中给自己找了一个黑袍披上了。 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进了偏殿,一进去,荆丰马上便起身转头,冲着她笑得春花灿烂,凤如青硬着头皮走进去,连个指尖都不露的,周身都黑袍裹着,面部由层层叠叠的鬼气覆盖着,连荆丰张口想要叫凤如青小师姐,都迟疑了一下。 穆良缓缓转身,对着凤如青施礼,凤如青哪受得住穆良的全礼,她自小便枕在穆良的膝盖上撒娇,她连忙侧身,快步走上前将穆良扶起来。 她十指如玉,指甲却艳红如血,扶在穆良雪色的衣袖之上,对比强烈得刺眼,犹如妖女缠上僧人。 凤如青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这种形容,她还是挺喜欢红色的,她的衣着打扮,和她越发娇艳的长相很相称,在这黄泉之中亦是,毕竟整个黄泉都是配合着她来的,不与这仙君们对比,她也没觉得自己像个妖女…… 可如今她这一伸手,抓在穆良手臂之上,便似是要将这一片纯白染色,凤如青一时发怔,穆良却讶异地看了凤如青一眼,自然是看不见她的眉眼模样,只看到一片浓重鬼气,但她这伸手的行为,属实是有些突兀。 穆良不着痕迹地将衣袍和手臂从她的手中拉出来,温声道,“见过赤焱王大人。” 凤如青如梦初醒,连忙后退一步,侧头去看见她与穆良两个人亲近,正欢喜地要开口的荆丰,穆良叫她赤焱王,必然是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凤如青迅速拟声成一位她听过的凡间女子说话,并且极快地对着荆丰摇了摇头。 “两位仙君来此,还是为寻人之事吗?”都知道凤如青是鬼君上位,她自然不可能不知悬云山寻人六百多年的事情。 荆丰机灵得很,接收到凤如青的信号,便很快闭嘴,但上扬的嘴角下压,他不知为何小师姐不肯和大师兄相认,有些不开心。 但他向来最亲近的是凤如青,否则也不会帮着她瞒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怕事情暴露大师兄要怪罪他。 荆丰没有吭声,穆良便十分自然地说道,“多年来,悬云山劳烦鬼境寻人之事,实在是给鬼境添了许多麻烦。” 穆良说,“此次我与师弟专程前来,并非是为了寻人,而是听闻黄泉易主,新君上位,特地来庆贺。” 穆良言行举止,都如当年一般令人如沐春风,甚至更加的温和,毕竟当年在和青沅门一同驱邪除祟的时候,穆良还是有锋芒的。 他从储物袋里面取出了一件长袍,看似样式十分普通,但上面密密麻麻地设着许许多多的符文,抖动间如金龙般游走,全都是悬云山上最好的护身符阵。 这袍子可以说是一件十分拿得出手,哪怕是地仙见了也舍不得拒绝的法袍,穆良微微躬身,双手奉上,“游走阴阳两界,人间三界,赤焱大人时常披星戴月,温寒难保,愿这长袍,可为大人遮蔽些许寒凉。” 这袍子便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穿了,也能在三界横着走了,穆良却只道它遮蔽寒凉,不燥不骄,令受之的人也心无抵触,当真和弓尤那条骄傲做骨的龙完全不同啊。 凤如青想起弓尤,确实好久未见了,她一直担忧他,心里忍不住想,他若有穆良一分这礼仪气度,在天界定然能够如鱼得水。 有机会当真要介绍两人认识认识。 凤如青看着穆良,没有理由拒绝这样好的东西,且她一见便知,这种细密的手法和叠加的符文阵,都是出自穆良之手。 “仙君客气了。”凤如青嘴上说着客气,手上可没有客气,拿过来抱在怀中,珍视得很,“那便谢过仙君好意。” 穆良见赤焱王收下了袍子,顿时眉目一松,并未急着直起脊背,而是继续就着这姿势道,“门派之中劳烦鬼界多年,若是今后鬼界有什么俗事,知会一声,悬云山定然义不容辞。” 凤如青笑道,“那日后鬼界再捉鬼修,便当真要劳烦悬云山弟子协助了。” “赤焱王随时派人知会便是。”穆良笑了一下,如山花尽放。 凤如青不舍得他再开口求人,也义不容辞地拍着自己道,“寻人之事便也交给鬼境,仙君放心,用不了多久定能寻到。” 她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便又赶紧改口,“我定会要鬼官们仔仔细细地寻,寻了这么久也该寻到了哈哈哈……” 荆丰被凤如青这样子给逗笑了,噗嗤一声,被穆良看了一眼,又赶紧憋回去,也像模像样地对着凤如青躬身道,“那便劳烦赤焱王大人了,我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荆丰说着,还朝着凤如青眨了下碧翠般的眼睛,凤如青鬼气之下的面容无奈,还透着些许少女时期才有的羞赧薄红,她虽然拟声成了其他人的声音,但这个人言行方式,还是有从前的影子,她在穆良的跟前,还是忍不住要露出仅有的纯真傻气的天性。 穆良看着被黑袍紧紧包裹着,鬼气层层覆盖着,根本看不出一丝轮廓模样的鬼王,知道自己此刻该走了,却不知为何还站在这里,他有种十分离奇的亲近感,这太诡异了,他怎会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有这种感觉? 不过穆良从不会失态,他很快错开视线,示意荆丰将画像拿出来,亲手交予凤如青,“那便劳烦赤焱大人了。” 他可以将这些画像随便交予一个鬼君,自然鬼君便会分发下去,可他就是想要试试,这鬼王的态度好得离奇,他从前并未在她身为鬼君之时见过她,这亲近感又是从何而来? 凤如青痛快接过,和袍子一起抱在手上,对着穆良道,“放心放心,我这便令人分发下去。” 穆良迟疑了片刻,才退开道,“那我与小师弟便不再叨扰赤焱大人了。” 凤如青看着他们出门,为了保持一些鬼王的威仪,并没有屁颠屁颠地亲自去送,只是抱着画像和衣袍站在往生桥上看着穆良和荆丰走远的那个样子,像极了曾经在悬云山上,每每穆良去凡间驱邪除祟之时,她隐隐期盼着穆良早些回来,给她带回些许凡间零嘴的模样。 只是那时她身边还跟着荆丰这个小尾巴,现如今却只剩她自己了。 穆良走着走着,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对上了还站在往生桥上看他的赤焱王。 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脚步微顿,荆丰即刻侧头道,“怎么了大师兄?” 穆良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荆丰,片刻后才摇头道,“没事。” 两个人出了黄泉鬼境,凤如青还在那里站着,她想起曾经穆良去凡间驱邪,曾带回给她她一直想要的华丽袍子,她入魔之后一直穿着,后来实在是存不住了。 现在她又有了一件,还是穆良亲手画下的符文,和他亲自做的没有两样! 凤如青正抱着袍子美呢,罗刹便自她身后出声,“大人,你拘回来的游魂,并不在生死书失踪魂魄之上。” 这倒也不稀奇,很多游荡太久的魂魄,就会失去记录。 凤如青点头,“先关起来,待我明日得空搜他的魂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残缺的记忆。” “是。”罗刹领命去处理。 凤如青抱着袍子刚回到鬼王殿,袍子刚放下,鬼王殿的禁制便直接被破开了,凤如青一回头,没看清人,便被紧紧地勒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精壮的手臂将她勒得生疼,凤如青闷在来人的怀中露出了笑意,熟悉的气息拢上来,伴随着小鬼的声音:“哎你就算是天界的神君了,也不能闯鬼王殿……哎呦!” 小鬼念着瞎了瞎了的跑了,凤如青抬起头,正好同来人的双唇碰到一处。 一触即炸。 第83章 第二条鱼·鬼王 鬼王殿的禁制, 除了凤如青之外,这天下唯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破开的,便只有前任鬼王弓尤了。 而来人毫无疑问,也正是弓尤。 凤如青迅速与弓尤缠绵在一处, 几月未见, 思念汹涌将两个人淹没, 凤如青跳起来勾着弓尤的脖子, 弓尤托住她的双腿,像抱小孩子那样抱着她。 撞见这热辣的场面叽叽喳喳跑开的小鬼, 丝毫没有打断两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燃的气味, 亲吻的极轻唇齿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凤如青和弓尤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性子都有些受他的感染, 不管不顾的两个人都忘了再重新设下禁制。 鬼王殿其实也没有什么人会硬闯,两个人缠绵到床上, 艳红的床幔落下来, 倒也遮挡住一切, 体温与殿内的热度都在升高,进屋到此时, 弓尤和凤如青甚至没有来得及说句话。 只是她和弓尤都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鬼王殿注定是个热闹的好日子。 荆丰本来已经和穆良走了, 但他不甘心没有和小师姐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于是在出了黄泉鬼境的时候,突然间对穆良说道, “大师兄你先回去吧, 我才想起, 我这怀中还有一些画像,方才我给忘了,我这便送进去!” 这实在是个蹩脚的理由,穆良看着荆丰长大,自然知道他何时说真话,何时是撒谎,只是他现如今正因为那种抓不住的熟悉感有些焦躁,以为荆丰是与黄泉中的哪位鬼君交好了,这便是去找人说话。 毕竟这些年门派中事宜繁多,师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他能够抽出空的时间很少,许多时候,都是荆丰下黄泉多些,有两个相熟的人也不稀奇。 荆丰说完就转头又朝着里面走,穆良在身后叮嘱,“你快去快回,莫要耽搁太久,门派中还有很多事。” “我知道了,”荆丰如今已经快要成为焚心崖的一把手,掌管的是门派中的罚,只是他这性子到如今也还是跳脱,不安稳。 穆良心中默默地叹口气,便径自先御剑离开了黄泉鬼境,而去而复返的荆丰,被根本不知凤如青那里来了客人的小鬼,一路就引到了鬼王殿的门口。 然后荆丰见门甚至都没有关着,对小鬼说道,“你且去吧,我自去找赤焱大人。” 小鬼倒是都知道这仙君乃是鬼王座上宾,于是便走了,荆丰边喊着小师姐,边走进去的时候,凤如青与弓尤正颠鸾倒凤,不知怎的蹬开了一角朱红的床幔,便这般的猝不及防,让荆丰看到了绝不该看到的东西。 “小师……姐。”荆丰愣在床尾,凤如青听到声音之后猛地转头,正自床幔当中撞见了荆丰的碧翠懵懂的双眸。 凤如青顿时紧张得险些一绞将弓尤绞废了,凤如青险些尖叫出声,幸而大场面她也见得多了,猛一挥手,便以鬼气将荆丰缠缚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黑茧。 弓尤正享受着,本就多日未亲近心爱之人,被这样冷不防地一绞,哼声无措地顺着床幔传出,竟是这般就交代了。 凤如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在弓尤比鬼气还黑的视线中直接蹿到了殿后的沐浴池,勾动手指引池水兜头淋下来,迅速洗去自己一身热燥,还有只有男女亲近才会有的淡腥。 待到凤如青长发湿漉漉地披着衣袍回来,撞见一脸煞气的从床幔爬出来的弓尤,两个人对视一眼,差点双双撞墙去了。 凤如青连忙将手没入层层缠缚着荆丰的鬼气当中,拉着他去了偏殿。 活了几百年了,凤如青上一次这般尴尬得恨不能从地缝钻进去的时候,还是在荆丰同她说,整个悬云山都知道她喜欢施子真的时候。 她鬼气缠缚着荆丰,荆丰便很老实地站着,他的境界已经近八境,乃是能媲美悬云山之外仙门掌门的功力,之所以没有挣脱,只是因为刚才那一幕对他来说太震撼了。 他常年在外,见过许多妖孽苟合,甚至撞见过成精的合欢草,再过分的画面都有,但他都能够只当一棵树,一朵花,却从没想过看到小师姐…… 荆丰有些犯傻,但他任由凤如青将他缠缚住,将他带出来,更重要原因是他听话,听凤如青的话。 凤如青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黑茧,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而后自暴自弃地将鬼气撤掉,拢了下衣袍,不敢看荆丰的表情。 她曾经同白礼厮混的时候不怕旁人撞见,甚至弓尤言明他看到了,凤如青也丝毫没有在意。 可荆丰不行啊,荆丰是她从小的跟屁虫…… 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让她有做尊上的感觉的小师弟啊。 凤如青长发水淋淋的还在滴水,心里哀嚎这都什么事儿啊,他应该没有看见多少吧刚才那个侧躺的姿势…… 凤如青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怎么回,咳,回来了?还有事” 凤如青硬着头皮看向荆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态度显得正常,而荆丰看上去也确实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凤如青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那种浓烈的带坏小不点的罪恶感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虽然荆丰已经是个和她一样六百多岁的人了,但在凤如青这里,他还确实只有个子和身量高了而已。 “没什么事,”荆丰神色如常,“就是想跟小师姐说说话。” 凤如青见他这如常的语气,再度松了口气,“哦……我还以为你跟大师兄走了。” 荆丰看着凤如青湿漉的长发,有一缕湿贴在她的侧颈之上,水渍顺着那缕头发,没入了衣领的一片幽暗当中。 他视线顿了顿,再度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开口,“你的头发还湿着。” 荆丰说着,在这殿内环视了一圈,找到了搭着布巾的架子,将布巾抖开拿过来,直接盖在凤如青的头顶开始帮她轻擦。 凤如青伸手连忙捧住,“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