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宣平侯一怔,尔后一恼。 哪个乱嚼舌根的下人多嘴,他不是勒令过下人不许乱传此事。他眼神朝沈氏看去,沈氏心里一个突突。 裴元华泪汪汪地望着他,“父亲,你告诉我,我还能和二jiejie一样嫁人生子吗?” 康氏神情不忍,就连沈氏都眼泛泪花。身为女子的她们更容易感同身受,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被点到名的裴元惜缓缓垂眸,若有所思。 宣平侯实在不愿骗人,又不忍告之实情。无言以对之时,裴元华哭出声来,“父亲,我是不是真的不能生养?那么以后我还能嫁个好人家吗?” 如果是放在平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问这种事情难免会遭到长辈们训斥。可是这话裴元华问出来,却是让人不忍责备半句。 康氏长长一声叹息,不能生养是小,活不长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侯府子嗣本就少,男丁唯济哥儿一个。原本她还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到现在竟然是折损了一个又一个。 裴元华在宣平侯的沉默中知道答案,神情更是悲切痛苦,“父亲,我不要嫁给有儿有女的老男人,我不要给别人做后母…” “不嫁,我们不嫁。”宣平侯道。 “父亲,我不嫁人,我…我不如跟着二jiejie走好了……” 再次被提到的裴元惜慢慢望过来,眼神极是冰冷。 所有人都被裴元华这句话给震住,什么叫跟着走?哪有meimei跟着jiejie出嫁的,除非是陪嫁的媵妾。 康氏倒吸凉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氏脸色一变,“不行!” “母亲,为什么不行?”裴元华哭道:“当初二jiejie痴傻时,您不是曾经生出让三jiejie出嫁带她去昌其侯府的念头吗?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不能生养,比当初的二jiejie更合适。” 沈氏语塞,下意识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不说话,望着宣平侯。 宣平侯脸色铁青,道:“你母亲当时糊涂了,她说的话本就不作数。你二jiejie未清醒之时,为父曾经说过侯府会养她一辈子。” 沈氏心下冰凉,原来在侯爷的心里她是一个糊涂人。 她难过地想,自己这十五年来打理内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想竟然换来侯爷这样一句话。侯爷当着妾室庶子庶女的面如此说她,她还有什么体面。 “父亲,二jiejie马上就要嫁入高门,您说这话还什么意义?”裴元华哀切着,泪眼中满是乞求。 宣平侯硬起心肠,“自然有意义。同是我的女儿,你和你二jiejie当初情况虽不相同,却有相似之处。今日我同样把这句话说给你听,侯府会养你一辈子。便是为父不在了,还有你兄长。” 裴济立马站起来表态,说会照顾裴元华。 裴元华要的不是这句话,姨娘说过女子一生荣耀所系皆在男子。她不能生养,与其嫁一个有儿有女的平庸之辈,还不如做个高门贵妾。 她不要一辈子窝在侯府内宅做一个老姑娘,更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别人嫁人生子,而她什么都没有。 “父亲,我不是傻子,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不能生养,嫁不了什么好人家,我只想跟着二jiejie,以后听二jiejie的话。” 说来说去,她看中的公冶楚的权势和地位,以为都督府的贵妾比别人的正室夫人还体面。抑或者是恨极了裴元惜,无论如何都要缠上来给对方添堵。 裴元惜冷笑,“四meimei不是傻子,合着是在嘲笑我是傻子。” “元惜,元华她是悲痛太过口不择言,你…别同她一般见识。”康氏连忙打圆场,虽不指望孙女们以后相互扶持,可她实在不想看到她们反目成仇。 “祖母,她上赶着给我找不自在,我若同她一般见识呢?”裴元惜寒着脸,一张芙蓉面说是冷若冰霜亦不为过。 她可不是什么好性人,裴元华之前陷害她的事情还没有追究。不过是念在对方出了事心生怜悯,不想这个四meimei还心心念念算计她,真当她是泥人不成。 什么太过悲痛口不择言,分明是有备而来。说什么想跟着她,说到底不就是眼红她嫁入高门不甘心吗? 如此姐妹,不要也罢。 康氏被她冰冷的语气惊得不轻,“元惜,你明日就要出嫁,她…实在是可怜…你能不能看在祖母的份上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裴元华暗恨,“祖母,您是长辈,哪有长辈在孙女面前如此低三下四的?” “你给我闭嘴!”康氏头疼不已,这个四娘真是不知好歹。她们母女以前仗得得宠做的那些事情以为她不知道吗?还当二娘是个面人好拿捏,简直是愚不可及。 她这一动怒,所有人都不说话。 宣平侯完全想不到四女儿会来这么一出,经历过自家内宅的那些事,又亲眼目睹昌其侯府发生的事。所有的一切皆是因为妾室,他对妾这个字生出无比的恐惧。 “心术不正的妾室是乱家之源。今日趁大家都在,我有一事要宣布。从今往后不止我们裴家女不为妾,裴家男子也得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条家规我会添进去,以后大家以此为训谨记于心。” “父亲!”裴元华不甘喊叫,“您不能这么偏心…为了二jiejie您竟然改家规,难道在您的心中只有二jiejie才是您的女儿吗?我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大jiejie也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为什么从来不会为我们考虑?” 裴元若温婉的脸上略有薄怒,“四meimei自己想做妾何必扯上我,我又不想做妾。” 赵姨娘面色微黯,若能嫁个好人家做正头娘子谁也给人做妾。她黯然伤神中,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裴元若低语,“姨娘,我没有那个意思。” “姨娘知道。”赵姨娘挤出一抹笑,“你能这么想,姨娘很欣慰。姨娘以前想岔了,还想着送你入宫。如今姨娘想明白了,宫里的妃子说到底还不都是妾。既然是妾,有几个好下场的。姨娘现在只盼着你嫁个好儿郎,舒舒服服地当个正室夫人。” 说到嫁人之事,裴元若难免害羞。脑海中不知是想到什么人,悄悄红了脸颊。 宣平侯是一家之主,他的话自然是做数的。 康氏沉默一会儿,终是叹息道:“不破不立,如此也好。” 裴元华眼里尽是恨意,那恨藏都藏不住,“父亲,您事事都替二jiejie想得周全。您眼里只有二jiejie一个女儿,我怎么办?” “为父说过,侯府会养你一辈子,锦衣玉食皆由着你。”宣平侯的话低沉暗哑,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然而裴元华并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犹在那里恨意滔天,“锦衣玉食?父亲您说得真好听。同样是您的女儿,为什么二jiejie能当都督夫人,而我只能做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凭什么?” 她怒视着裴元惜,“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好起来?你如果还是个傻子,父亲最疼的女儿就是我…我才是那个嫁入高门人人羡慕的人…” 裴元惜冷冷看着她,“我并没有挡你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的是我的路,我们从来就没有同路过。” “怎么没有?要是没有你,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的…是我的…” 康氏听不下去了,什么叫是她的?如果不是元惜,大都督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侯府任何一个姑娘一眼。四娘的品性…也左了啊。 宣平侯失望至极,“你二jiejie说得对,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他觉得他的二女儿和所有人都不是一路人。 “不,我们都是您的女儿,哪有什么分别?”裴元华大喊,她什么都没有了,便是想给自己的jiejie做妾都这么难吗?她又不能生孩子,二jiejie为什么容不下她?“你们都偏心她,你们都向着她,为什么你们不帮我,为什么?” 她的指责让康氏无言以对,宣平侯更是沉痛无比。 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既生嫡庶,便生而不同。既有聪明平庸之别,自会将人分三六九等。 裴元惜道:“你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有些事情也不好瞒你。” “元惜…”宣平侯轻轻摇头。 “父亲,你瞒着她真是为她好吗?她会仗着自己的不幸得寸进尺,今日她想跟我去都督府做妾,明日她还不知又生出什么心思。我和父亲一样可怜她同情她,但我不愿意惯着她。” 裴元华面色一变,“你…你是什么意思?你们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康氏痛下决心,“元惜说得对,这个恶人我来做。元华…你父亲都是为你好,你兄长也愿意以后照顾你,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你的身体…不止是不能生养,你父亲或许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语毕,她像是耗尽所有的力气。 裴元华不敢置信,问宣平侯,“父亲,祖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会死…我是不是会死?” 宣平侯沉痛点头,“元华,太医说了。你要是放宽心还是能长命的…”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会死…我是不是会和姨娘死的一样惨一样难看…为什么会这样?我就是想变得更好看一些…” 裴元华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回答她的是所有人的默然。 正月十六,宜嫁娶。 花轿出侯府时,裴元惜突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出嫁女不能回头,上一世她一心奔着自己的计划从未想过回头看那些人一眼。她曾经以为是生命过客的家人,这一世倒是生出许多或深或浅的牵绊。 几世为人,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淡淡的惆怅漫上心头时,她竟然很想回头看一眼。 十里红妆惹人眼,风光大嫁动京城。 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又不知有多少人嫉妒。 花嫁绕长街而行,驻足观看的百姓不时发现惊叹之声。惊叹那晃花眼的嫁妆,惊叹前头那开路的仪仗,更惊叹护嫁的柳卫。 哪家女儿出嫁能如此风光,怕是皇后也不过如此。 人群之中有一道嫉恨惊恐之声:“她竟然还是嫁了…为什么她还能嫁给公冶楚?我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是一道女子的声音,白衣加白色的帷帽,端地是一个书香贵女的装扮。她的声音湮没在世人的议论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听。 花轿内的裴元惜心情起伏,她算是两次同嫁一人。比起第一次时的平常心,这一次竟然生出许多道不明的思绪。 想到自己再次嫁的那个男人,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宿命,她好似只能嫁给那个男人。 前世种种如走马观花,观的人是她,乱了心的人仍是她。 花轿落地时,她的心高高提起。 踢轿门、跨火盆、射箭,迎门之礼倒是一样都没有落下。接下来是拜堂、送洞房、挑盖头、喝合卺酒,公冶楚极其配合。 他太过配合,反倒让更让官媒和下人战战兢兢。 礼一成,所有人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撤离。 都督府宾客少,稀稀摆了两桌。朝中官员大多礼到人不到,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他们不敢来。所有人更愿意挤在宣平侯府,也不愿意在公冶楚手里讨一杯喜酒喝。 是以今日侯府那边宾客极多,热闹非凡。 喜房内龙凤烛摇曳生影,火光映在公冶楚的脸上生出暖色。从裴元惜的角度看去是他完美的下颌。冷硬的侧颜少了平日的不近人情,多了几许烟火气。 这男人长得可真好,她想。 幽香袅袅,一应家具皆是她的陪嫁。 她坐在雕花刻鸟的拨步床边,只觉得太过安静。心跳的声音清晰无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似乎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又生生被她压下去。 他怎么还不出去?这么大的个子杵着叫人好生不自在。 “大人不去招待宾客吗?” “你觉得他们敢让我招待吗?” 那倒是。 “大人也累了一天,不知早些去休息。” 她顶着沉重的凤冠,感觉比上一世封后大典还要累。凤冠压着她的脖颈,头上一轻之时她听到清冷的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