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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葛低头,瞧向陛下。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弯了弯蔷薇似的唇角,笑了,父亲。 陛下拍了拍他的手,瞧着灶内炉火一瞬间升腾起来,明亮旺盛十分。烟有些熏人撩目,那个贫贱的少年就蹲在炉火旁,不停地用乌黑的手背挡着眼睛。 扶苏端来十碗面,垂目站在了一旁。红汤白面,好生诱人。这一行人显见得是礼仪教养十分好的人,吃面时动作依旧雅到极致,并无半分市井之徒的模样。 店家也垂手站在一旁伺候着,不敢搭话。一时间,铺子里有些寂静。 好吃吗?众人都吓了一跳,可是这声音如此嘶哑,十分刺耳,让人无法忽视。 他们抬起头,才注意到是做面的孩子,他满面面粉,身上脏兮兮的,瞧不出模样。店家也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扶苏的嗓音为什么一瞬间会变成这样。 陛下碗内还剩半碗面条,依他平素进食,倒勉qiáng称得上满意。 陛下并未抬头,只是道:面有些硬,汤水没有滤过,还有骨髓的渣滓,这样说来,你的面,在我家的厨子中,只能算得上末等。 成葛放下了竹箸,他一身紫袍,缓缓笑着,手中握着一块双鱼暖玉,扔到了扶苏脚边,道:赏你的。你虽不大规矩,放在我家中,庖厨如此是要砍头的,但老爷近来食yù不大,你让他吃了这几口,总算对我有恩。 店家捧着暖玉,叩谢道:贫贱之人谢公子。 一行人又远去,扶苏端起了天子剩下的面碗。他站在十王殿中,捏起一根面,面无表qíng地吃了下去,唇边脸颊上刻意抹的面粉都扑簌簌地掉了,面庞在阳光下深一块,浅一块,斑驳得骇人,与那尊在暗处矗立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秦广王有些异曲同工的冷硬。 面吃完了,便喝汤,他仰头,那碗剩下的红油便悉数倒入了喉咙。 寒冷驱解了。 邻家的姑娘喜爱他,每每吃他做的面,付钱时总呈上一枝huáng澄澄的麦穗表示爱意。他积攒了许多麦穗,然后用手揉搓,把麦粒放在破口袋中,饥饿苦恼时便吃上一些。扶苏握着麦穗好一会儿,才想起该回去了,可是,腹中一阵翻滚,如同无法压抑的饥饿的yù望,呕吐也无法控制。 那碗他飞快吃完的面又吐了出来,最后,又吐出一块沾着血的黑炭。 他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陛下从来不是活在他心中的那个温柔的父亲,他知道陛下对他yù杀之而后快,他知道陛下知道自己活着会怎样恼怒忌恨,可是终究还想活着啊。 刚才便是如此。他低下头,听见陛下的回答的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从炉灶中拾起一块guntang的热炭,恐惧地拼命塞进喉中。他怕父亲认出自己。幼时每每读到《战国策》,豫让吞炭漆身,音不为人知,身不为妻识,隐其形状只为伺机报复时,总觉得人若被bī到伤害自己,无法用头脑解决问题的话,那么,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最终注定会失败。 豫让果真失败了。他也早成了失败之徒。 扶苏不知道自己的嗓子还会不会好,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嘶哑难听了。这好像誓言,许诺了就沧海桑田,覆水难收,一辈子的事,都只是因为一时嘴快。 十王殿前有一口井,听闻井是地下之水,与huáng泉相接,鬼神的旨意常常通过井水传给世人。此时的井中却忽然喷涌出一股水,大白日的,扶苏的眼睛跳了跳。 那股水直直地朝殿中冲来,扶苏用蓝袖遮住了眼,许久,水却没有溅到他的脸上。少年微微扬起了头,水化成了巨大的手掌,在他的发上温柔地摩挲着。 公子,棺中寂寞,唱首歌来。遥遥传来这样熟悉的声音。 奚山君总是花样百出。扶苏面无表qíng,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唱起了《祭》:秉xing厚重,巍巍风。润泽天人,再敬谷雨。吾神有冥,父慈子承。 你唱得可真难听,比之前还难听。那只手掌静默了一会儿,捂住了他的双目,我知道人间的孩子总是爱哭,我知道他们在一个个梦变成不大相符的现实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你是个太子,你得有骨气,你一张僵尸脸,瞧,多好的掩饰,你从没哭过。对,你爹不喜欢你,哈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爹也不喜欢我,不,不光我爹,我哥哥也不喜欢我,好笑吧唉,你还是哭了。 那张没表qíng的脸,十分汹涌地在掌心中喷薄眼泪。 那只手狠狠地压住少年的眼睛,眼泪却更多,掉在了麦穗上。huáng泉中的水,不,是远方棺材中的奚山君伸出长长的手恶狠狠道:不许哭,再哭我生吞了你。你爹不喜欢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爹不喜欢我,我不是也活了三百多年?他可没我活的年头长,他所有的崽子都没我活的时间长,到头来,再不喜欢我,给他上香供ròu的也只有老子! 扶苏肝肠寸断,是真的肝肠寸断,山君可曾食过热炭,站着说话腰疼吗? 闭嘴。那只手掌打了个滑,似乎有些尴尬,然后缓缓伸入了少年的腹中。扶苏只觉腹中火烧瞬间浇熄了,那只手挺嫌弃,挺不耐烦地问道:我吃那玩意儿gān吗?还疼吗?不许疼,再疼也吃了你啊! 不听话就吃了你! 过了四五日,扶苏的嗓子好了一些,店家到后来才知道那一行人是微服的天子和三皇子,后悔得捶胸顿足,若留下几字墨宝天下第一面,何愁不成面条界的大佬。 听说天子与三皇子分道扬镳,天子巡视完回宫,三皇子去平国。 过了几日,却听说三皇子未起程去平国,反而留在了酆都。距离七七四十九日还剩两日的时候,酆都全城戒严。 扶苏隐约觉得不妙,他趁夜离开了汤饼铺子,在善人庄等着奚山君启棺。 第二日,汤饼铺的店家果真被侍卫带走了。十王殿附近所有的民居都被掘地三尺搜查了一遍,人心惶惶,所有人,包括郡守,都在猜测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到底在找谁。 扶苏知道成葛在寻自己,只是他颇是费解,自己面容掩盖,吞炭变音,垂手恭敬,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 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后一个白天,太阳格外明亮。 扶苏在等太阳下山。等到太阳下山,他的未婚妻会带他离开这里。没有人能及得上妖的法力,没有人能抓住他。 这是他离不开妖女的唯一理由,也是他隐忍她的一切的唯一理由。 事关xing命,事关活路。 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活着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了。他从不曾畏惧过死亡,可是经历过死而复生,才渐渐知晓贪生怕死。 夕阳西斜的时候,扶苏几乎开始舒展眉毛的时候,善人庄外却十分嘈杂,像是官兵呵斥问询路人的声音。 扶苏眯眼望着太阳,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光就要晕染东海了。还要半炷香的时间。 扶苏打开了棺材,奚山君面容恬静,宛若真的死了一般。他挡住了所有的阳光,披散了黑发,然后躺进棺材,一寸一寸地与她贴合,头颅,手掌,躯gān,鼻息。他比她略高,脚刚好卡住奚山君的一双脚。 任凭谁来看,这只是一具面朝下的男尸,而没有人瞧得见他身下覆盖的奚山君。 大昭官家命令,凡是得疫病而死之人,均面部朝下,不得见天,防止尸体腐烂过快,不等下葬,又生疫毒。 殿下,只剩下善人庄未查了!扶苏并未闭目,他在合上的棺材内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此处还有未下葬的疫人,不宜查看! 紫衣的成葛嗅了嗅空气,笑道:大兄,快出来吧。臣弟都闻到了呢。哥哥天生带香,每到冬日,平吉殿的香气都与别处不同。弟从小到大,可都记得太子殿下的气息呢。真好闻,你们可闻到了? 众人嗅了嗅,除了尸臭,什么都未闻到。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殿下,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如今疫qíng如此严重,殿下贵体金安,大昭社稷日后还要仰仗殿下! 成葛却充耳不闻,露出蔷薇色的唇角,微笑道:大哥,自打你杀了小舅父,我便一直等你再出现,可惜你迟迟不来,害得臣弟好生寂寥。你既不来,臣弟只好来了。 他伸出紫袖中的手,扬起来,面色渐渐变冷,大声道:开棺! 扶苏面目冰冷,手心却微微出汗。他死死地蜷握住奚山君的双手,闭目,屏住了呼吸。 一具具棺材被掘开了盖,发出了轰隆的响声。众人一阵呼,似乎厌恶至极,难忍恶臭。他们都打了退堂鼓,成葛步履优雅闲适,瞟了一眼那些腐烂了的死人骨头,笑道:继续。 他又深深地嗅了一口气,道:哥哥,自你走了,无人同臣弟讲经,与臣弟抚七弦琴,和臣弟下黑白子,臣弟,真的十分寂寞啊。 扶苏脸颊上的汗珠滴到了奚山君的眉眼上。 棺材被掀开的一瞬间,奚山君却突然睁开了眼,迅速地翻了身。她望着扶苏皱得十分紧的眉毛,轻轻地亲上了扶苏的嘴唇,然后缓缓笑了笑。 还是个不大成器的孩子啊。 这样娇美,这样让人想要摧毁。 世人不会喜欢他,他们只会想把他吞解入腹,寸骨不留。 她的麻衣十分宽大,她枯huáng的乱发旺盛凌乱,好似个奇怪的戏法,他一瞬间就再也不会被人看见。 轰隆隆的巨响,飞扬的灰尘弹入空气中。 天彻底黑了。 太阳主阳,这世间坠入了yīn,坠入了密不透风的黑暗。 回禀殿下,这是一具得了疫病的尸,殿下后退!侍卫迅速用袖子掩住了鼻。 成葛的脸在黑暗中变得十分yīn沉,他望了望四周,那一具具棺木中,没有一具中藏的是扶苏。 扶苏的气息慢慢变淡,一股浓重的尸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善人庄死寂而腐朽,黑暗中,让人难以忍受,难以立足。 停了许久,众人开始头皮发麻的时候,成葛才笑道:太子殿下生xing恬淡,一定很不解,臣弟为何在你如此潦倒之后,还要你非死不可。可是,有时候,生与死之间,差别大得很。 太子,臣弟先行一步。你虽爱做缩头乌guī,弟却不能全无敬悌君兄之怀,今日,便算了。咱们日后定会相逢。我希望那一天,太子不会如丧家之犬,端着一碗面,穷酸落魄。父皇看了,可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