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之国 第392节

    完颜银术可阴沉着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汾州西边是子夏山，出门无路可走，并不需要攻城。攻东、南两门，独留北门，就是经典的围三阙一。完颜银术可久经战阵，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他也知道，独留的北门，必然九死一生。

    登上城楼，在火把的掩映下，只见东门外的宋军排成军阵，一眼望不到头。黑影里，不时冒出一团火光，就有炮弹打在城墙上面。女墙已经有多处缺口，城上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完颜银术可对炮手道：“为什么不还击？把城外的炮打掉，宋军还有什么办法？”

    炮手为难地道：“城外的炮都在黑影里面，城墙上面根本看不清，实在是无可奈何。”

    完颜银术可狠狠看了炮手一眼，沉默不语。

    炮手瞄准，要靠数学知识，单纯靠经验是靠不住的。王宵猎军中的炮手，可以根据火光，以及其他标志物，计算出距离，而后调整炮口。完颜银术可的炮手则不行，他们连数学都不会。

    在这样的夜里，城外的火炮都不需要变换自己的位置，就可以放心地对城墙炮击。

    看了一会，完颜银术可一语不发，转到南边城墙。

    这里与东城门一样，外面宋军已经严阵已待，火炮不断打上城来。城外的宋军影影绰绰，火炮则在黑暗中。城中只能看到发射时的一团团火光，却看不到火炮的影子。

    在城墙上站了很久，直到感到脚下的城墙开始摇晃，撑不了多久了，完颜银术可才叹了一口气，走上城来。回到州衙，完颜银术可向东、南、北三个方向各派出一支部队，试探宋军的防御。

    过了一个多时辰，三支部队回报。东、南两个方向宋军的防守很强，一点缝隙都没有。北门则没有宋军防守，直到五里之外，才遇到宋军伏兵。伏兵也不太多，轻松就突破了。

    完颜银术可叹道：“以宋军的兵力，北门的防守如此之松，我是不信的。围三阙一，这种把戏人尽皆知。但用得如此明显，宋军将领也是人才。”

    旁边的副将阿思钵小声问道：“那我们该如何？不走北门？”

    完颜银术可苦笑：“不走北门，那走哪里？宋军将领为何对阙一北门防守如此之松？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只有向北一条路可走。要么不出城，出城只能够走北门。北门无人防守，是告诉我们，他们要出城再战！”

    阿里钵闭上嘴巴，心里有不详的预感。

    完颜银术可想了一会，道：“立即点起兵马，准备出城！城里留一千兵，由达吉不率领。结果如何，只能够听天由命了。我们出城之后，全力向北！”

    阿里钵称喏，转身去了。

    完颜银术可望着外面的黑夜，心里窝火得很。自己还有一万多兵，若在几年之前，谁人可挡？即使面前有十万宋军，也敢一路杀过去。可是现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想什么都没有用。

    但愿前面围堵的宋军数量并不多，付出代价，还能退回太原。

    看了看天色，完颜银术可回到官厅，指挥着亲兵收拾行礼。现在想来，自己来西河，真是自寻死路。

    柳承义回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露出了一丝鱼肚白。

    今天西河城中的金军必将逃出来，他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柳承义在这里，只是把金军的阵形打乱，而后去守住子夏山路。这是王宵猎军队的特点。很少用阴谋诡计，就是光明正大地告诉你，我在这里等你。

    告诉你又如何？

    与金朝相比，宋朝的人力、物力都占优势，甚至就连国家管理也占优势。这几年，王宵猎占据广大地盘，把这些优势都发挥出来了。与金军作战，根本不需要阴谋诡计。

    柳承义帐下三千人，真的与完颜银术可的一万多金军决一死战，胜负还在两可之间。不过，王宵猎不需要他做这种冒险，自己手下的军队已经太多了。柳承义只需要与金军轻轻一碰，转身退走即可。

    现在的形势，是伪齐军队打不过宋军，宋军打不过金军，金军又打不过王宵猎的军队。而且时间越久，这种趋势越明显。金军的战斗力早已经达到了天花板，宋军和王宵猎的军队战斗力在上升。

    军队战斗力的核心，是其组织能力。当组织能力达到顶峰，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一般也就到了顶峰。武器装备、士气、将领水平等，当然也是战斗力的组成部分，但不是核心。

    当我们回望千年，特别是有近现代史的经验，应该明白这一点。如果还不明白，执着于武器、士气等，就不能说掌握了战争规律。不掌握战争规律能不能赢？当然可以。只要你的对手也不明白就好了。

    野蛮为什么战胜文明？因为文明还没有掌握战争的规律，甚至学着野蛮的法子管理军队。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结果当然不会好。至于说什么宋明是因为以文制武，所以打不过对手，就是瞎想了。

    一九九三年，孙云晓写了一篇《夏令营的较量》，成为了八零后的噩梦。当时电视、报纸等纷纷报导，认为中国孩子输给日本孩子了，未来怎么办？家长则以这一篇报导为由，严格训练孩子，场面可谓蔚为壮观。实际上，在这篇报导发表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有《北京青年报》撰文做出了反驳。但是一二十年的时间，在社会上广为传播的就是孙云晓的文章，反驳的几乎看不到。

    作为一个现代人，应该明白军队的性质，军队的组成，以及战斗力的来源。应该明白，分析宋、明这种历史上的朝代，战斗力不行的原因，应该分析他们军队的组织力。军队的组织能力如何下降，如何崩溃，是怎么比不上新兴的蛮族的。应该在双方的战斗过程中，分析双方的组织能力是如何变化、又是如何演变的。

    如果还只能得出以文制武、忠臣良将这种结论，就不配说是学过了当代的历史课，学过了当代的历史分析。

    我们有很多这种谬误。为什么广为传播，王宵猎没有能力分析出原因，反正事实就是如此。

    就像闲时刷抖音，一个叫王东岳的学者，在台上信誓旦旦地说中国没有契约精神。说一个人在农村，如果向人借钱要求写借条，他立即翻脸不认你。说中国人认人不认理，对亲人极端包容，对契约又排斥。

    实际上，在唐宋时期，社会上契约随处可见。不要说跟亲戚借钱，就是跟老子借钱，写借条也天经地义。

    这些学者，说的中国人有这样的毛病，那样的毛病，由此来分析中国社会，分析中国的出路，有多少是如同说中国没有契约精神一般？以前有个台湾人柏杨，写了一本《丑陋的中国人》，里面把大量的中国不好的传统习惯称之为中国的劣根性，起了个名词“酱缸文化”。其实那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吗？事实已经给出了答案。

    很多文化人，觉得自己掌握了一种社会规律，以为只别人学到了这一点，这个世界就翻天覆地了。实际上哪有那么多社会规律让你掌握？更不要说，人真的能掌握社会规律吗？

    就像王东岳的课，说中国文明处于前神时期。因为西方社会把人类文明分为神学时代、哲学时代、科学时代，中国文明不在这三个时代，在神学时代之前，称为前神时期。

    这种从西方学几个名词、概念，再自己编一个名词的行为，在文化人中比比皆是。如果你陷进去，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讲的很有道理，甚至成为了他们的信徒。

    军队的战斗力核心是组织能力，一切对军队的研究，应该由此展开。武器装备、战斗意志、将领能力当然也是战斗力的组成部分，只是相对比较次要而已。

    现在王宵猎军队的组织能力，已经远远高于其他军队。不但如此，其装备、后勤能力，也远优于金军。从这方面理解王宵猎军队的战斗力，才能够理解现在金军为什么如此不济。

    有一句话，叫作大处着眼，小处着手。高举高打不好，眼睛只盯着局部也不好。凡事既要看到全局，还要顾及到眼前，才能把事情做好。

    当王宵猎进入太原盆地，与金军交过手之后，突然发现，形势比自己预想的要好的多。即使金军大举来援，可能也不需要姜敏先入大同，自己就能获胜了。在这种情况下，尽量保存军队实力，把敌人全部消灭就成为了新的目标。

    第933章 遇伏

    从北门出了城，一切都静悄悄的，连东南两门的宋军都没有追赶。

    完颜银术可却觉得心慌，前方像有个怪兽，不知什么时候从黑影里跳出来。出了城之外，命令手下小心翼翼，向前急行。直到出城五里，才有个游骑来报，前方发现宋军伏兵。

    听到有伏兵，完颜银术可竟然出了一口气。明面上的敌人总比这样提心吊胆地好。

    命令军队列好阵形，完颜银术可亲自到了前线。

    只见火把下，一员宋将手持长枪，站在阵前。身后阵容齐整，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完颜银术上前，高声道：“前方的将军，不知是牛皋还是曹智严？”

    柳承义道：“在下曹都统手下前军统制柳承义，今日在这里等候大王。倒是让大王失望了。”

    完颜银术可听了，不由骂道：“我再是不济，你们也不应该派你这无名小卒来！何必多说废话，杀就好了！”

    说完，抬起了右臂，他身后的帅旗缓缓举了起来。

    柳承义微微一笑，道：“大王果然明白人。今日确实不是斗嘴的日子，杀便是了！”

    随着完颜银术可的帅旗前指，鼓声响起，金兵踏着鼓点向前逼来。

    柳承义看了看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红彤彤的，好像一个鸭蛋黄一样。手猛地一挥，道：“放炮！”

    只听一声号角，低沉而凄厉，划破了清晨的天空。

    柳承义身后，不断有火光闪过，黑烟冒起，炮弹呼啸着向金军而来。

    一炮过去，就有数人倒下。后边的士卒踏着尸体前进，眼睛都不眨一下。

    金军仓皇出城，当然不可能带炮，实际上他们的炮也上不了战场。他们的方法，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宁可死人也要硬趟过去。火炮发不了几炮，当然不可能把敌人都打死，更大的威力是震慑。金军不怕死，震慑的威力就不存在了。

    柳承义牢牢在阵前，看着金军像蚂蚁一样，完全不顾死伤，向自己的方向压过来。

    完颜银术可在军阵后面，看着士卒一批倒下，后面的士卒不断冲上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曾几何时，这样不顾伤亡的勇猛冲击，是金军击败多少敌人的法宝。大多数军队，在遇到这种攻击时，士卒都会崩溃，从而为金军冲开一个缺口。

    而今天的宋军，好像铁打的一样，牢牢守住阵地，看着金兵向自己冲来。

    这就是宋军的组织能力。从统制一级一级向下，一直到队正，牢牢控制自己的军队。军队作战时，士卒除了看帅旗之外，更重要的是听从本级队正的命令。只要军官没有崩溃，军队基本不会崩溃。

    当金军冲过了火炮覆盖区域，就要面对宋军的弓弩。冲过了弓弩射击区域，要面对迎面而来的手雷。这些全部都冲过了，士卒已经损失大半。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宋军的刀枪。

    随着刺耳的哨声，宋军冲上前来。一个冲击，就把金军压了回去。

    柳承义看了看天边的太阳，身后帅旗一指，士卒潮水般向前压了过去。

    完颜银术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队被宋军压了回来，后方的士卒不断撤退，不由大怒。手中马鞭举起，不断抽打士卒，把他们向前赶。但没有办法，前锋部队并不能对抗宋军。

    柳承义看着自己的士卒慢慢靠近火炮覆盖区域，命令鸣金收兵。

    金兵看着宋军慢慢退回军阵，竟然不敢追赶。

    双方阵前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两个主帅，静静地立在阵前。

    看着完颜银术可，柳承义高声道：“好教大王知晓，在下是曹都统帐下前军统制柳承义。今日大王兵多，且饶你一条性命。日后不要落在我的手里，如若不然，只怕坏了大王性命！”

    说完，帅旗右指，全军慢慢向右退去。

    完颜银术可看着宋军，只觉得心里发凉。他看得出来，今天即使把兵拼光了，也未必能战胜对面宋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金军习惯以少胜多，今天兵力占了上风，战果却落了下风。

    直到宋军慢慢退到了西边的子夏山，金军都不敢移动。直到宋军看不见影子了，完颜银术可才松了一口气，指挥部队前进。前方有什么？完颜银术可不敢多想。

    身后，宋军已经攻进了西河城，只是没有追出城来。

    前方有什么？自己命好，前方什么都没有。如果命不好，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宋军等着自己。

    完颜银术可一咬牙，命令军队前进。不管有什么，总要自己博一条生路出来。

    西河城头，吴玠看着慢慢消失不见的金军。叹了一口气：“可惜，这些金军终不是被我们打出去的。曹都统的军队未来时，我们拿金军一点办法没有。曹都统来了，金军就只能乖乖退走了。”

    关师古道：“我围西河多时，一直都没有什么办法。而且，我明显感觉得出来，西河守军不是弱于我军，而是故意在等平遥的战果。现在知道，他们妄想把我军全部逼到这里来，好一鼓聚歼！”

    刘锜道：“王宣抚的军队与我们不同，金军打这样的主意只是害了自己！”

    吴玠点了点头：“是啊，最终是害了他们自己。现在不要说守城，只怕逃也逃不了了。”

    几十里外的郭栅镇，有两万多曹智严的部队在等着他们。最多到下午，他们就要碰面了。完颜银术可凭一万多士卒。天大的本事也绕不开曹智严的封堵。

    经过这一场战事，陕西的三名将领终于明白，自己的军队与王宵猎的军队有很大差距。这种差距是全方位的，不是换个将领整顿一下部队就可以。只是具体差在哪里，他们还说不出来。

    因为差距太大，三人猜到了自己的太原之战中的角色。上前对阵自己打不过金军，退后防守又心有不甘，只怕王宵猎也为难。但有什么办法呢？王宵猎想改编，也没有那么多基层军官。而足够的基层军官，又必不可少。

    第934章 得罪了

    中午也没有休息，完颜银术可对阿思钵道：“前方不远就是郭栅镇，去太原的要道。我们到那里休息，既不要会误了时辰，也占据了大道。”

    阿思钵道：“大王说的是。全军在郭栅镇歇息几个时辰，我们连夜赶路。”

    其实阿思钵心里想的，是宋军怎么会放弃那个重的地方？全军到了郭栅镇，更可能是发现宋军等在那里。不过完颜银术可现在的心思很紧张，不敢说罢了。

    又走不到半时辰，游奇骑飞一般地跑了回来。到了完颜银术可面前，叉手道：“报大王，前方郭栅镇有宋军！”

    完颜银术可怔了一下，转头看天上的太阳，刚刚过了中天。

    一言不发，完颜银术可一带马，向前方急驰而去。阿思钵带几员将领，急忙跟上。

    到了一处小山包，完颜银术可打马上去。只见前几里之外，宋军已经列好了阵形，在那里等待。宋军分成几个方阵，以天然的几条小河分开。每个方阵大约五六千人，左翼紧靠子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