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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鸡一听他爷爷也来,神色倒是松快了些,又给康雄磕头,叽里呱啦说了好几句话。语速有些快,洪文是半个字没听懂。 就见康雄嗤笑一声,呸一声吐掉小树杈做的牙签,起身居高临下冷笑道:“老子管他愿不愿意,识相的多活两天,不识相的砍头刀管够!” 他是跟沙俄人厮杀过的,亲眼看着自己的同袍死在他们刀下,对这些黄毛没一点好印象,要不是太平年间不许乱杀人,早一刀一个宰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 死鸡听得直打哆嗦,下意识看向洪文。 洪文不躲不闪直视着他,“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不过看我也没用,我不会拿自己同胞的性命冒险。” 作为一军主帅,康雄实在算得上厚道,不然就光死鸡今儿乱闯大营的举动就够军法处置了。 康雄听了不住点头,对洪崖道:“你这个徒弟教得着实不错,虽是个文弱大夫,可难得这么通情达理。你不知道以前来的什么文官儿和几个傻子大夫,张口闭口不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着自己的同袍吃喝拉撒都没料理清楚呢,就要去管毛子的死活……呸,狗屁!” 洪崖跟着笑,“他可不文弱。” 康雄一怔,哈哈大笑,“确实,不是什么谁都敢救人的。”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康雄打发去找人的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回来,其中一个马背上果然绑着个老头儿。 那老头儿头发花白衣衫破烂,哪怕被堵着嘴也一路骂骂咧咧,那骑手听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半路就一刀结果了这不知好歹的老死尸。 死鸡见了爷爷,也顾不上求情,连滚带爬扑过去,爷俩呜哩哇啦说了好些话,王西姆见缝插针对洪文解释,“老头儿想走,说死也不死在汉人堆儿里,死鸡想留下,说这里有大夫,还管吃住……” 康雄没工夫搭理,就问去的两名骑手,“有没有什么发现?” 那两人摇头,另一人从马背上扔下一个铺盖卷儿,“卑职把他们住的地方都翻遍了,确实不大像传递情报的样子,不过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把东西全都带回来,屋子也放火烧了。” 头一个人道:“这老头儿实在不省心,看着快死了似的,可我们一进去竟还能从床上扑下来,扎着手要来掐我们的脖子,说什么偿命……” 正说着话,那老头儿挣扎支吾的声音就骤然增大,还把说想留下的死鸡推倒在地。 康雄掏着耳朵皱眉道:“吵死了!” 话音刚落,就有亲兵上前将那骂骂咧咧的老毛子砍昏了。 死鸡傻眼,王西姆就安慰道:“你爷爷闹腾成这样,人家太医想给看病都不得近前。” 死鸡恍然大悟,就又来给程斌磕头:他暂时只知道程斌是大夫。 程斌本来对他有气,可这会儿知道这磕得满脑门子血的小子才十三,难免有些心软,下意识看向洪文。 洪文点点头,“给他看看吧。” 人都带来了,也不好见死不救,有罪没罪的,等回头自有天收。 程斌就过去把脉。 那老毛子也不知多少年没洗澡,露出来的胳膊上都包了浆,程斌皱了皱眉,先用热手巾给他狠命擦了两把,露出底下白色肌肤才上手把脉。 “油尽灯枯……”程斌对洪文摇摇头,“就算有灵丹妙药,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熬日子。” 更何况还没有。 洪文示意他让开,自己上手试了一回,对满眼期待的死鸡摇了摇头,比了个一的手势,“差不多也就这个月了。” 死鸡从刚才开始起就擎在眼眶里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在血泥模糊的脸上冲出两条深深的沟壑,然后搂着仍在昏迷的老头儿嚎啕大哭。 众人不免动容。 死鸡并没哭很久。 人在遭受了太多生死离别后,承受痛苦的能力会放大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所以很快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他替老头儿整理了下破破烂烂的衣裳,转过身来又砰砰磕了几个头 晚上洪文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不断浮现出那一老一少的样子,闭上眼,又渐渐幻化成自己和师父。 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觉得可怜?”洪崖在那头道。 东北太冷了,没火炕简直活不了,到了夜里火一点,人跟烙饼似的往上一躺,什么腰酸腿疼全都没了,舒坦得活像升天。 这师徒俩睡一间,程斌和随行的另外两名医生一间,都是一样的大火炕,就在隔壁。 屋里黑漆漆的,洪文翻身坐起,也不点灯,只盯着窗缝里露出来的一点月色叹道:“说不上。” 沙俄国杀了好多大禄朝百姓,若自己觉得他们可怜,又有谁可怜无辜枉死的大禄百姓? 可白日死鸡那对死亡都麻木了的神情,却又叫人腔子里闷闷的,仿佛心脏都被捏紧了。 洪文又叹了口气,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味儿,怔怔看着角落里的阴影,“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若没有战争,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部族的百姓都能和平共处,大家一起说笑打闹,难道不好么? 可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 他不明白。 洪崖双手枕在脑后,躺着翘起二郎腿,平静道:“人心不足,人的贪欲是没有尽头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