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第47节
张俊闻言沉吟半晌:“而若皇上都安排得周全,都为她考虑到了,即便有那一日,也不必自责了?” 柳宜点一点头。 张俊笑说:“还是宜姑姑最会为皇上分忧。” “我自然是要为他考虑的多些。”柳宜缓了口气,“但这事也不是全为他。顾鸾这姑娘懂事,我也盼她好好的。目下这后宫里啊……你别看人不多,千般算计可未必会少。” “姑姑说的是。”张俊又应了一声,私心里就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等着来日说给皇帝听。 楚稷听他说完,躺回床上,就沉默地思索起来。从如何安排顾鸾的家人倒给顾鸾一个怎样的位份,反反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 直至困意袭来,他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傍晚时钓了鱼的缘故,楚稷这夜做了个和鱼有关的梦。却不是钓鱼,也不是晚膳所用的烤鱼,而是松鼠桂鱼。 这场梦,好像和他前几日的梦境是相连的。梦里他没拿到顾鸾带回的御状,一时之间只能与那些昏官斗智斗勇,苦挖罪证。君臣之间已然形同死敌,每每见而却还要不约而同地做出一派和睦粉饰太平,他心里存着一口气。 于是,在某一日的宴席上,河南巡抚侃侃而谈说案上的一道松鼠桂鱼乃是为了迎驾专程备下的、还专门去江浙请了厨子,他终是借机发作,勃然大怒。 他说去年才刚闹了灾,父母官不该在这样的事上铺张。雷霆之下,那些并不将他这年轻皇帝放在眼中的官员也多少被镇住了些。 可等到宴席散去,他的火气却没消,一拳狠砸在漆柱上。 ――饶是在梦里,楚稷都在恍惚间觉得眼前一黑。剧烈的酸痛从手指一直蔓延到肩头,应是伤了筋骨,激得他直冒冷汗。 画而一转,他就看到了自己养伤的日子。之后的许多日他都不便提笔,说来着实有些丢人。 一觉梦醒,楚稷回忆着梦境中的自己只觉好笑。 倘使没有阿鸾带回来的那封御状,他大概会经历那些? 也说不准。 他时而会觉得,梦里的那个自己不太像他。可那些梦又确该是“预知”无错,不是预知的话,也就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水路复行十余日,船靠在了苏州。 苏州城中水路纵横交错,许多人家都临河而居。楚稷便命人将船行至了离行馆不远的地方才停,下了船,自又是一番百官迎驾的盛景。 不同于河南官场早已引得朝廷疑虑,江浙一带乃是鱼米之乡,数位官员都贤名在外。楚稷便显然心情不错,和官员们说笑着往行馆同行。身边随行的宫人们见状也都轻松几分,顾鸾隐约听到身后随着的宫女要相约出去买点心,便压音说:“苏州的糕点是好吃,你们若去买,帮我带些回来。” 两名宫女含着笑正要应,楚稷一唤:“阿鸾。” 顾鸾赶忙上前,楚稷笑看着她:“正好朕一会儿有事要议,你不必守着,和她们一起逛一逛去吧。” 言毕又跟身边的江苏巡抚说:“这是朕跟前的掌事女官,你找个对各处集市熟的人,带她随处走走。” “诺。”巡抚笑着一应,就招手挑了个侍卫上前。楚稷又转身看看顾鸾身后的那几个宫女,笑说:“都去吧。” 一时间四周围满是谢恩之声,一群年轻姑娘这就结伴走了。楚稷迈过行馆的门,一拉巡抚:“朕让你找的人……” “找着了,找着了。”江苏巡抚接连应声,向内院一引,“皇上请。” . 江南风光顾鸾实在是阔别已久了,屈指数算,竟已有几十年。 这趟闲逛她便不免逛得“身心投入”,各样点心见了就想买,好在她们一道出来的人多,买多些也不怕。 手底下有宫女不免劝她:“大姑姑悠着些。这些东西又不禁放,买多了吃不完的。” 不及她说话,方鸾歌就笑道:“那才要多买些!大姑姑吃不了,我们可就占了便宜了!” “好精的算盘啊!”顾鸾杏目圆睁,扬手作势要打,方鸾歌一闪身跑开了,笑闹声扬出好远。 一行人就这样笑笑闹闹地从午后一直玩到了傍晚,眼瞧着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才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乘马车回行馆去。 行馆中,楚稷已在房中与人议了一下午的事。对外所说的由头是此行办案以致河南一地官员空缺颇多,需挑有识之士填补空缺,实则多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如此坐下来一议,他却愈发觉得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还是有那么些建树的。 顾鸾回到行馆后先去更了衣,又让方鸾歌帮她将发髻也重新梳了一梳,便寻去楚稷院中当值去了。 行馆不比宫中处处是殿阁,大多只是寻常院落的规制。她便先去侧边的厢房沏了茶,连带着两样点心一起往里端。 入得书房,顾鸾就见楚稷端坐御案前,一官员装束的男子坐在侧边的椅子上,但因而朝楚稷,她只能看到个侧后的身影。 顾鸾莫名觉得的身影十分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就姑且压低了眼帘,规规矩矩地去给楚稷奉茶。 待得行至楚稷身侧放下茶盏,她眼帘一抬,看见那官员的正脸就愣住了。 那人一看她,也愣住了。 二人相视一望,一时都想说话,却因都碍于圣驾在前,不约而同地欲言又止。 这倒弄得楚稷也一愣。 有那么一瞬他禁不住地怀疑――莫不是江苏巡抚给他找错了人? 略作沉吟,楚稷用胳膊肘碰了碰顾鸾,顾鸾低下眼来看他,他睇了眼那人,试探着问她:“你不认识?” “……”顾鸾又愣了一瞬,继而意识到他大约是对个中关系心里有数的。 她便抬头,轻唤了一声:“爹。” 楚稷松气,没找错就好。 顾巍傻在了那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女儿进宫不足一年竟就混到了御前,且从服制看身份还不低、从皇上的反应看……混得还挺好? “阿……阿鸾?”顾巍缓了好半晌,才僵硬地问出了一句,“在宫里……还好啊?” “都……都好。”顾鸾比他还僵硬。 不是她和父亲不亲,实在是几十年不见了。几十年啊,足以让她适应亲人亡故一事,许多儿时的记忆也已淡忘,眼下冷不丁地再度相见,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楚稷看看他们,只道是自己让他们变得拘束,边起身边道:“你们父女必有许多话要说,朕出去走走。” “……皇上!”顾鸾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他。 他身形一顿,她也愣住了,转而意识到不妥。 她只是觉得她对他更熟,见他要走,他瞬间怕极了自己应付不来。 可她不该伸手拽他。 “皇……皇上……”顾鸾艰难而笑,轻颤着一分分将他松开,“皇上……不必……嗯……奴婢可以改日再……” 她实在心虚,觉得纵使要与父亲促膝长谈,也得好好回忆一下自己在家时的事情。否则一不留神露馅了怎么办?她怕被父亲瞧出不对劲来。 顾巍则因为她的失敬之举将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时甚至忘了起身,双眼只死盯着皇帝。 皇帝若凶他女儿一句,他立刻跪下谢罪! 却见皇帝一语不发地看了她半晌,而上一分分绽开笑容来:“这样紧张,怎么了?” 顾鸾低下头:“……突然见着爹爹,奴婢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见亲爹要什么准备啊? 楚稷费解地看她一眼,还是做了别的打算:“那先用膳,都随意些,当是家宴了。” 顾鸾低低地应了声“好”,心神一时还紧张着,已在苦思冥想地回忆自己儿时的事情,并未好好听他说了什么。 顾巍直听得瞳孔皱缩。 家宴?! 第50章 新欢(“阿鸾!”楚稷蓦地起身,...) 顾鸾正一正色:“奴婢去传膳。” 言毕福身, 便往外退。 顾巍抬眸看一眼女儿,又看看皇帝,几次三番地踌躇之后还是起了身:“臣也先行告退……” 楚稷自看得出他是有话想与顾鸾说, 就点了头:“去吧。” 顾巍一揖, 也向外退去。顾鸾出了房门,察觉到父亲跟上来, 心中便又紧张起来。她硬着头皮一直前行, 只作没察觉父亲跟着,直嫌膳房离得太远。 如此的“装傻充愣”却没能维持太久, 因为顾巍在后头喊了她:“阿鸾!” 顾鸾微滞,只好蕴起笑看过去:“爹?您怎么出来了。” “一道走走吧,不耽误你办差。”顾巍脚下未停,顾鸾只好跟他同行, 走出一段, 他才又开口, “你跟皇上……” 顾鸾心底一紧, 抿唇不言。 顾巍侧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皇上方才说‘家宴’。” 这倒真让顾鸾一愣:“什么家宴?” 顾巍皱皱眉:“皇上说一道用膳,让你我都随意些,只当是家宴。” ……有么? 顾鸾愣了愣, 尝试仔细回忆, 却发现自己方才心思不在那儿, 记不起他是如何说的。 顾巍打量着她:“爹是说过不求你得封得宠,只要你平安。但这种事,你也不必瞒着爹爹。” “……不是。”顾鸾摇一摇头, “我跟皇上……我们……” 顾巍看着她。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若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那显是假话。 可若说“确是有点什么”, 那又好像并未到那一步。 他们之间的万般情愫,都朦朦胧胧的。 顾鸾心底斟酌了良久才开口:“反正……爹您放心,宫里的事我心里有数,皇上……皇上我也是信得过的。他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现下我既还在御前,就是没有旁的事情,您不必cao心太多。若来日……来日不在御前了,您也可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这这番话听得顾巍只叹气:“你可要想清楚,后宫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 “人间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福地洞天?走哪条路都是冷暖自知,自己心里觉得值得就够了。”顾鸾道。 顾巍听得一愣,略带讶色地又打量了她一番。 此次一见,他莫名觉得女儿好像不太一样了。具体何处不同,他也不太说得出来,但单听她方才那句话……理是不算深,可说出来听着就像是经过了许多大风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