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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86节

    她努力回忆着上辈子做医药项目时,药厂管技术的负责人,给他们区分黄花蒿和青蒿的场景。

    手里的这一枝,叶冠完全展开,叶色绿中透着微黄,味道颇不好闻,关键是这个盛夏季节,它还未开出黄花来,因为黄花蒿的花期在立秋以后。

    就是它,没错了。

    不是青蒿,而是黄花蒿。

    治疟疾的灵药——青蒿素,却与一种叫作青蒿的植物无关,而恰恰是从黄花蒿里提取的。

    那日,听邵清说了东江对面疫病的症状后,姚欢就疑心,惠州一带的所谓六月“瘴疠”应是疟疾。

    中原春瘟,也有高烧,但伴有流涕,且寒热交替没有这般剧烈,比较像流感。岭南到了炎夏,气温太高,食物与水源都容易滋生细菌,引发痢疾等肠道疾病,人体感染细菌,同样会发烧,但从邵清所言,疫病患者并无腹泻症状。

    邵清下山后,姚欢又问了身为土着的阿缨,阿缨告诉她,热月瘴疠袭来时,许多人除了忽冷忽热地打摆子,有的会呕吐,有的肚子会鼓起来,有的便血,有的则面色苍白、满脸发疮。

    姚欢听了越发觉得,这分明就是疟疾,只是属于不同型的疟原虫感染症状。

    屠呦呦!

    她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位现代女性的名字。

    在上辈子,如果不是对这位于2015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中国女科学家的研究好奇,姚欢就不会主动申请去做了几个提取青蒿素的药厂项目,也就不会多少了解些黄花蒿与青蒿的区别、以及疟疾不同虫型的临床症状等知识。

    此刻,阿缨露出交织着嫌弃、惊讶与疑虑的神色,问姚欢:“姚娘子,你说的神药,就是这个?这个东西,太臭啦,我们这里的牛羊都不吃。我们开荒时,都当野草除掉烧掉呢。不想这蒿子命硬得很,旱地里都能长得这般壮实。”

    姚欢抬头,看着好几株接近两米的黄花蒿,喜道:“阿缨,上天有好生之德,瘴疠横行的地方,老天必定也会给人留条活路的,来,你与我采一些回去。”

    姚欢记得,上辈子她打交道的专家说过,广东、海南一带的黄花蒿,比江淮一带的黄花蒿植株高大许多,提取出的青蒿素更高。

    实地一看,果然呀,一个草本植物,竟能长成竹子那样高。

    自古以来,南方的疟疾爆发,比中原及北方严重,但南方的黄花蒿,也比其他地区更茁壮。

    大自然!

    大自然的险恶,与人心的险恶,是多么不同。

    大自然再是冷酷地施加于人类这样多的疾病与痛苦,却又终究留有一念之仁,在荒山野地里埋下解药。    ……

    白鹤峰苏轼宅子的外围,偏于一侧、贴着柴房的小院子里,姚欢闭着眼睛,默念“对照组、对照组”

    日晒、四至五天——静心魂游片刻,她从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两个关键词。

    黄花蒿并不是越新鲜越好,也不是每个部位都能提出青蒿素。摘下叶子,由日光晒制四五天后,其中的青蒿素含量会达到峰值。

    与阿缨清理出空地、摘下叶子铺摊开来后,姚欢出门,往林婆婆的酿酒坊去。

    后世提取青蒿素,屠呦呦团队找出的最佳提取剂是乙醚。

    仅存的中学化学知识告诉姚欢,乙醚的合成,可用乙醇和浓硫酸一起加热至140摄氏度获得。

    这在此世,咋搞啊!

    她既不知道怎么从最多也只有五六十度的蒸馏酒里提纯乙醇,也不知道怎么从邵清此前伤人的绿矾里提纯浓硫酸。

    隔壁男频穿越小说里无所不能的科技男主们,更不可能走错片场来指点她一下。

    不过,姚欢毕竟还记得,做项目时接触的那么多论文,里头是有提到乙醇提取青蒿素的,只是提取结果不如乙醚令人满意。

    更关键的是,青蒿素治疗疟疾的中医理论,来自东晋人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其中那句话的表述是:“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东晋时候没有乙醚,更没有高度白酒,所以只能用“水”来取汁抗疟,只是不能高温煎煮,而是渍取、绞取。

    既然这样都能起到一定的治疗作用,那么结合后世用乙醇的实验结果,用蒸馏酒渍、绞黄花蒿,是不是总比冷水提取,好一些呢?

    姚欢边走边琢磨,便到了林婆婆酒坊的门口,却差点与里头急匆匆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那人正是苏轼的幼子,苏过。

    苏过抱着一只小小酒坛,看清来人是姚欢,不由一愣,道:“咦,姚娘子?这个时辰你来酒坊?”

    姚欢已与这有“小东坡”美誉的苏家小哥哥相熟,也不见外,直言相问:“你这坛子里的,是林婆婆的酿酒还是蒸馏酒?”

    苏过的面上却闪过一丝古怪的犹豫,似乎在迅速斟酌自己该怎生回答。

    顿了顿,他终究还是如实相告:“是婆婆新蒸的一小坛二锅头。”

    又加了一句:“并非买回宅子饮的,而是用于制药。”

    “啊?”

    姚欢来了兴趣,“你也制药?什么药?”

    苏过道:“用酒蒸花椒,治寒热疟病。”

    大宋清欢

    第312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中)

    “寒热疟症?”

    姚欢抓住了这四个字,问苏过。

    苏过看眼前这姚娘子,实也和邵医郎一样,是个心地明善之人。

    加之桩桩与苏家关涉的前情要事的铺垫,苏过更不会因姚欢是个女子,而小瞧她一些。

    他遂向姚欢温言道:“你们从酒坊回来的第二天,我送邵兄下山,他与我说,目下的时疫,不像瘟病,更像寒热疟症,我也正作此想。治寒热疟,有医方乃用酒与胡椒煮后,涂擦周身。邵兄因见我家宅院中有今岁刚打下的胡椒,便托我试制药剂。”

    姚欢心头一振。

    原来此世,对这些懂医的男子们来讲,疟疾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业务盲区,无非叫法不同罢了。就像当初辽国使者萧知古对花粉过敏,苏颂称之为“咳逆”

    自己一个泛泛之辈的现代来访者,实在不该小看古人的知识与临床经验储备呀。

    至于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居里种有胡椒的情形,姚欢初来乍到时,便发现了。

    两晋隋唐时,胡椒作为舶来品,在中原大地上一直顶着“金贵”二字,须权贵或大富人家才用得起。到了宋代,因海外贸易发达,加之许多宋人都有调香的嗜好,胡椒入舶量陡增,尤其在广州至泉州一带,较之前朝常见了许多。

    广南东路和福建路,甚至已出现了胡椒种植地。

    姚欢此前请教苏轼得知,苏家的胡椒种子,乃由前任广南东路提刑、苏轼表兄程之才所赠。

    后世的研究,治疗疟疾的良药只有奎宁和青蒿素两种(奎宁因疟原虫的演化而渐趋失效)并无胡椒。

    但姚欢寻思,就算酒煮胡椒这个外服的药方,对疟疾病人只有缓释、没有根治的作用,苏过愿意配合邵清的态度,至少说明,他也对父亲苏轼只推崇圣散子方抗疫,心知不妥。

    姚欢于是直奔主题:“小苏学士,你今日才来取酒,是否因为,苏公一早,也下山与詹知州商议治疫之事?你总算可以避开苏公,来制新药了。”

    苏过眉头一拧,面容现了沉郁之色。

    不过,那份微愠,分明只是为了覆盖无奈,而非对于姚欢的怒意。

    姚欢欠身道:“此话确实冒犯了,但小苏学士,在我想来,救人性命,难道不是眼下最应当虑及的吗?苏公的圣散子方,从你叔父到二兄,还有你与邵清,你们这些懂医之人,都晓得方子不对症,为何还要对苏公遮遮掩掩?”

    苏过打断她:“姚娘子,家父绝非量狭之人。”

    “那就与公直言。”

    “不能直言,”苏过冷冷道,“当年御史李定和舒亶,欲置父亲于死地,除了诗案,还牵扯上他在杭州出任通判时以圣散子方驱瘟之事,指斥父亲如庸医般,害人无数。此乃诬陷!当年杭州初春大疫,州府出面施药,圣散子方明明救活了千余人!”

    苏过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忽然有些激越之象。

    姚欢盯着苏过。

    苏轼的儿子们,苏迨和苏过,她觉得,都是骨子里的儒雅之人,没有分毫虎狼鹰隼的暴躁凶戾之气。

    尤其是苏过,在未被改写的历史中,今岁春初,苏轼应该被贬往海南,而苏过就是那个默默地、平静地挑起一担书,陪父亲登上海船的小儿子。

    可苏过此刻的反应,已不似他寻常的温和模样,倒更像是模仿父亲苏轼受到刺激时的表现。

    这位性子柔顺的孝子,从前劝阻父亲时,见过父亲霎那间失控的情景吗?

    姚欢不由喟叹,人非圣贤,谁都有脆弱的一面。

    即便豁达如苏轼,有些事,大约也是一道迈不过去的槛。乌台诗案的阴翳,在老人心中,似乎终究难以彻底散去。

    苏过见姚欢目露惊异,愣怔无言,这好脾气的苏家三郎,陡然又有些愧意上涌。

    他定了定神,缓和了口吻道:“姚娘子,邵兄办事稳妥,你应比我更清楚,也应比我更相信他,相信他自有法子,说服詹知州,换药方。”

    姚欢点点头,指指苏过手中的酒坛,道:“这酒,也分我一些制药吧。小苏学士,你随苏公居于杭州时,可知晓西湖边的抱朴道院?”

    “听说过,乃东晋高士葛洪炼丹之所。”

    姚欢道:“葛洪还是医家,他写过一本医书,《肘后备急方》”

    数日后,一个燥热的伏天之夜刚刚过去,大清早,朝暾初起,尚未光焰炽热之际,白鹤峰苏宅,便传来急切的拍门声。

    王参军黎明催马上山,来报信。

    先于家中老仆起身应门的苏过,见是王参军,顿时露了惶恐之色。

    王参军忙道:“小苏学士莫心焦,苏公安好,是……”

    他望了一眼靠近柴房的院子,愁道:“我是来接姚娘子下山的,邵医郎他,染了瘴疠!”

    ……

    惠州官驿门口。

    姚欢跳下马车,浓重的香药气息,扑面而来,比一路行在街上时所闻到的,更为猛烈。

    眼前的榕树下,支着数口大锅,咕嘟嘟地熬煮着同一种配方的草药。

    盛夏季节,日晒如烤,药锅边更是热气蒸腾,但依然有抱着膀子、打颤不已的百姓,呻吟着,步履蹒跚,往药炉靠近,试图挣脱彻骨的寒冷。

    州中的厢军,以及不少僧人,穿梭于病患中,递送新出炉的汤药。

    “快喝,喝了发几身透汗,就好了。”

    “军爷,师父,我昨日已来喝过汤剂,只缓了片刻,夜里又头痛如裂、身在冰水一般。”

    姚欢在短短十来步内,就听了三四回这样的抱怨。

    她瞥了一眼其中一个病人,看到他神色痛苦的面庞上,那张发了紫绀的嘴唇,触目惊心。

    姚欢顾不得多看,跟着王参军,疾步踏入官驿,穿堂过院,来到驿站深处。

    陈设简单的屋中,竹榻上,邵清原本颀长挺拔的身体,在被衾下蜷成了一团。

    姚欢上前,见邵清双目紧闭,身子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