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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5节

    如此循环往复,实在煎熬。

    直至末了,青唯耐心终于告罄,她抬手,正要扯落盖头,与此同时,那头玉如意也似下定决心,将盖头挑了起来。

    红盖头在这一挑一拽下,飘然拂落在地。

    盖头落地无声。

    那头江辞舟好似也没了声音。

    顺着青唯的视线看去,江辞舟的手还顿在半空,手指修长如玉,几乎与他指间的如意一样色泽。而他整个人似怔住了,竟是动也不动。

    青唯忍不住抬起眼。

    江辞舟一身红绸新服,长身如玉。

    他还带着面具,可屋中红烛满室,灯火通明,透过面具,那一双眸子清晰可见。

    那一双眸子,眸光清朗,静如深海,正看着她。

    有一瞬间,青唯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些年,寻常人见了她这张脸,都是避之不及的。

    她觉得莫名,在迎亲时,上轿时,甚至拜天地时,未曾感受到的困窘忽然铺天盖地袭来,她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江辞舟蓦地退后一步,眸中清意不见了,似乎方才那一瞬间只是红烛光照下的错觉,他蹒跚着步子,一开口,满口醉意:

    “娘子这新妆,画得忒浓了。”

    第14章

    “娘子这新妆,画得忒浓了。”

    “……官人误会了。”青唯略顿了顿,“妾身患有面疾,眼上这个不是妆,是斑。”

    “不是妆?”江辞舟似乎不信,他凑近了些,语气带着疑惑,“我怎么瞧着你……有点眼熟?”

    他吃醉了酒,身形十分不稳,俯身立在青唯跟前,眼看就要撞上来,青唯一下起身,江辞舟栽倒在榻上。

    青唯谨记此前拟下的计划,提醒自己一定要顺从,说道:“当日在东来顺外不慎撞了官人,碰洒了官人的酒,承蒙官人宽宏大量不计较,妾身一直感恩在心。”

    这嗓子……

    江辞舟翻身坐起:“我想起你了,你是那个……那个……”

    青唯点了点头。

    “这、这……”江辞舟大约是从卫玦口中听过青唯的名字,瞬间酒醒了一半,“这不对,我娶的是崔弘义之女,说是唤作什么芸——”

    “妾身的确有个meimei唤作芝芸。”青唯解释道,“只是妾身这几年寄养在叔父门下,叔父是把妾身当作亲女儿看的,妾身是jiejie,芝芸是meimei,哪有jiejie未出阁,meimei就先嫁为人妻的?官人来信,信上只说要娶崔氏女,眼下我为崔氏长女,合该我嫁,这是礼,夫君说是也不是?”

    江辞舟坐在塌边看着她,醉意似又散了些,点点头。

    青唯道:“其实我拿了信,原也惶恐。我与官人远日无恩近日无义,官人乍然说要娶我,实在匪夷所思,原本打算上京后,过府问个清楚,免得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妾身的meimei是个烈脾气,听闻居然是公公一纸状书把叔父告到了御前,说仇人之家,死也不嫁,自古忠孝难两全,官人可理解她?”

    江辞舟看着青唯,又点了点头。

    青唯继续胡诌:“官人如果想娶芝芸,趁着成亲礼未毕,赶去高家,把话说开了,把芝芸换回来,也不是不可以,就怕meimei这脾气,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人命是小,倘若事情闹大了,旁人说江家不亲不义两面三刀,一面迎新妇进门,一面陷害亲家,官人这后半生,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所以我嫁过来,实在是天上月老牵的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她语气不疾不徐,总结起来三个要点,伦理纲常、形势利害、不得已而为之。

    总之把他退亲的路通通堵了个遍。

    江辞舟沉默须臾,长叹一声,他起身,到桌前坐了,提起酒壶斟酒:“娘子说得不对。”

    青唯有心请教:“哪里不对?”

    “你我这哪里是月老牵线?”江辞舟笑了笑,“你我简直是月老拿捆仙绳绑在了一起,外还加了十二道姻缘锁,借来蓬莱的昆吾刀都斩不断。毁人姻缘遭雷劈,毁自己姻缘五雷轰顶,被雷轰了不要紧,就怕到了阴曹地府,十殿阎罗也把你我的名字写在三生石上……还不过来?”

    青唯看着他,不知是要过去做什么。

    江辞舟拿起斟满酒的酒杯,递了一杯给她:“伸头一刀缩头保命,干了这杯合卺酒,你我认栽吧。”

    鼓足勇气嫁过来是一回事,可真要面对了是另一回事。

    青唯在江辞舟对面坐下,默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合卺酒。

    红烛映照,江辞舟靠近,伸臂环过她的手腕,慢慢凑近。

    带着清冽酒香的鼻息喷洒在面颊,青唯一下子垂眸,目之所及只有指圈里一盏轻漾的酒水。

    青唯曾只身淌过无数兵戈刀剑,也曾孤身走遍大江南北,去城南暗牢营救薛长兴,面对巡检司十数精锐命悬一线她尚且没有怕过,因为她知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可这一刻的艰难,该怎么形容呢?就好比她站在断崖,投崖而下,却忘了抛出袖囊里的软玉剑。

    不知道跌下去是生是死。

    鼻息愈近,温热微痒,青唯蓦地一闭眼,仰头饮下杯中酒。

    好在酒饮罢,腕间绕着的手臂松开,江辞舟也没逼着她行别的礼,收了酒盏,去打通的耳房里洗漱,回到榻前,一边脱靴一边指了指左眼:“你这个,是怎么弄上的?”

    青唯道:“生来就有,当时只是一小块,后来一场风寒,不知怎么的,就成这样了。”

    她没有新妇的自觉,看着江辞舟脱靴,并不帮忙,立在一旁礼尚往来地问:“你脸上呢?”

    “儿时家中起过一场火。”江辞舟道,“你这个,有得治吗?”

    青唯摇了摇头。

    江辞舟长叹:“唉,娘子,你我真是丑到一处了。”

    说着,他拍拍床榻,意示青唯过来睡。

    此事青唯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先行吹熄了屋中烛火,在黑暗中褪下嫁衣,散下长发,穿了白净的中衣就上了榻。

    江辞舟放下床帘,掀开被子,俯身而来,撑在她上方。

    帐子里太暗了,就这么望过去,青唯只能看见他脸上未摘的半张银色面具,闻到一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非常干净的味道。

    昏黑中,江辞舟唤了一声:“娘子。”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沉澈,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

    青唯“嗯”了一声。

    江辞舟于是没再说什么,慢慢俯身。

    人的后颈有一处xue位,一击之下,必定昏迷不醒。青唯搁在身边的手并指为刃,看来这几日,只能用这招招待他了。

    青唯在黑暗里抬起手,江辞舟忽然抬起头:“娘子,为夫不摘面具,没什么不妥吧?”

    “妾身自然觉得无妨,只是妾身与官人是命定的姻缘,有天上的月老做媒,就怕月老觉得你我心不诚。”

    这话出,江辞舟似也在思量。

    半晌,他道:“娘子说得是,如此天作姻缘,倘不能坦诚相对,必定会唐突了天上的神仙。”

    他翻身坐起,理了理被衾,在青唯身旁平躺而下,“只是为夫怕摘了面具吓着你,不如你我先适应几日,等再熟悉些,再行该行之事不迟。”

    青唯道:“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第15章

    “……替嫁?替嫁?!我找高家说理去!”

    “我是告了崔弘义,怎么了!姓崔的要没犯事,莫要说我一纸状书,就是有人击登闻鼓告到御前,他照样能好端端的,官家下旨拿他,那是官家英明!”

    “……生米已煮成熟饭了?人都没瞧清,你怎么就……吃醉了?你糊涂啊!一醉误终身!”

    “唉,当初你执意写这议亲信,我就不同意,早知如此……”

    翌日天刚亮,正院那头就传来江逐年的咒骂,间或伴着茶盏摔碎的声音。青唯睁着眼,只身躺在榻上,身旁空荡荡的——江辞舟黎明前就起了,大约终于酒醒,悔不当初,先行去正堂与江逐年解释了。

    青唯等到江逐年的骂声消歇下去,起了身,外间的丫鬟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娘子可要梳洗了?”

    这两名丫鬟青唯昨日见过,一个叫留芳,一个叫驻云,是江家专门拨来伺候她的。青唯不惯被人伺候,说:“你们帮我打点水,余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留芳笑道:“今日怕不成,待会儿娘子要随少爷进宫,马虎不得。”

    “进宫?”

    青唯反应过来,新妇过门第一日,要向长辈敬茶,江辞舟的长辈,除了家里这个江逐年,另就是宫中的太后了。

    驻云道:“太后疼爱少爷,娘子要进宫跟太后请安呢。”

    青唯脸上有斑,出行要带帷帽,驻云手巧,为她梳了个便行的堕马髻,簪了两根坠玉簪。

    江逐年早就等在正堂了,他不骂了,但气未消,一脸愠色地坐在圈椅里,听到身边仆从说,“娘子来了。”只当是没瞧见。

    青唯看了江逐年一眼,他身形干瘦,蓄着长须,额头宽大,如果不是板着脸,眉眼倒是和善,乍一眼看去,有点像年画上托着蟠桃的寿星爷瘦一些的模样。

    青唯从留芳手里接过茶,奉给江逐年:“公公请吃茶。”

    江逐年睨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眼上的斑,“嘶”地抽了口凉气。

    可是木已成舟,他能怎么办?

    他晾了青唯一会儿,从她手里接过茶,凉声道:“江家祖上耕读,书香传家,不奉行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既嫁进来,就是江家人,不可目不识丁,你可念过书?”

    “念过。”青唯道,“小时候父亲教过《论语》与《诗三百》,《孟子》也会诵几篇。”

    江逐年颔首,脸上刚露出点悦色,只听一声:“不过……”

    青唯是习武之人,她知道自己行走站立皆成姿态,等闲瞒不住旁人眼睛,何况这两年在岳州,她曾不止一次出手教训过袁文光身边的小喽啰,这些事,江逐年一查便知,“不过因为父亲是工匠,我自小跟着他南来北往,总得有点自保的本事,父亲后来为我请了武艺师父,我念了两三年书,就学功夫了。”

    她知道此话必会引起江逐年不满,往回找补,“我功夫虽不高,足以应付寻常家贼,大江南北走得多,出行亦很有经验,可以随护……”

    江逐年“嘶”地又抽一口凉气:“打住打住,我问你,子陵娶你,是为了看家护院出入平安吗?”

    子陵二字,应该是江辞舟的字。

    青唯摇了摇头,闭嘴了。

    一旁江辞舟道:“上回路过谷宁酒坊,我让朝天给我买壶酒,他不去,说什么让我把酒戒了。不听话的扈从,带在身边有什么用?还缠着我掏银子给他打了把新刀。她会功夫,我看就很好,以后朝天也不用跟着保护我了,换她。”

    “少爷——”江辞舟身边,那名平眉细眼,名唤朝天的扈从错愕道。

    江逐年骂道:“都成了亲的人了,你看你说的什么胡话,她不懂规矩,你更不成体统!”

    这时,一名厮役进来禀道:

    “少爷,马车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