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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流萤在承明门前下了车驾。 翠袖忙上去搀她,拿被炭炉烘得温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湿红的眼尾。 小郡主呵出一口热气,在冷冽的寒冬里凝结成了氤氲的白雾。 她着一袭繁复昳丽的宫装长身玉立于宫门之下,秋泓般明澈的黑眸间水波流转,朱砂绘制的海棠花钿飞绽眉心。 亭亭玉立,矜贵疏离。 描金缀华的腰佩撒下错落珠帘。 迤逦多姿的裙摆层层叠叠繁琐非常,似晚霞又似瀑布般流泻而下,风华无二。 她捧着手炉,矜持而淡雅地踏入了无际的飞雪之中。 水雾桃花色的软银流光锦飞仙裙,随着她恰到好处的矜贵步伐荡起涟漪,宛若天上云池里疏离自持的红莲。 翠袖替她披上了被炭炉烘热的鹅绒内里的斗篷,在小郡主身后撑起一把褚红色的纸伞。 风雪扑面而来。 自这千尊万贵的小郡主入了皇城正门,便有宫人一路小跑着通传。 八名宫人走在前面推雪开着路,楚流萤踩着积雪缓缓踏入了这八里钩弋廊回。 才行几步,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宦官元德忽然小跑着迎上来。 他朝楚流萤跪了礼,开口道:“郡主,莫要再往前了。” 元德斟酌着字句,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哪里不晓得您为何而来,只是那位……,只恐陛下亦做不了主啊。” 皇宫的消息何其灵通。 临王府与丞相府联姻,不知被天和城中多少双眼睛盯着。 昨日傅长凛公然毁约,在天下尽知的下聘之日,晾了临王府那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整整一天。 这一出无异于撂了临王府的面子,狠狠碾在脚底。 这样天大的笑话,恐怕早在天和城中传开了。 小郡主扶起元德,不为所动道:“临王府已拟了退婚书,待陛下加盖了金印,本郡主亲自送去丞相府。” 元德叹了口气,自翠袖手中接过纸伞,恳求道:“小祖宗呦,您可放过老奴罢。” 他作状抹了把老泪:“陛下吩咐了,务必要将您劝回去。纵是到了鸿台殿前,陛下亦未必肯见您啊。” 朝中局势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庸懦,全然仰仗傅氏手中的滔天权势。 他虽疼惜这个聪明知礼的小郡主,却是决计不会为她开罪傅氏父子的。 楚流萤抬手止住元德的滔滔不绝,侧眸温和却执拗地正告他:“公公不必多言,无论陛下甘愿与否,这门婚事临王府退定了。” 前头宫人门仍旧手脚麻利地推着雪。 元德无奈跟在小郡主身边,护着人免得跌了跟头。 这八里廊回距离实在不短。 若换作平日里,皇帝早便要派了御用的步撵来接这娇贵病弱的小郡主。 鸿台殿前高门紧闭,楚流萤方才踏上长阶,便被一旁看守的侍卫恭敬地拦下。 来人略一抱拳,恳切道:“郡主,陛下有令,还请回罢。” 小郡主捧着手炉,温软厚实的披风遮挡了冰雪与风霜的肆虐侵袭。 她无声望了一眼殿内通明的烛火,忽地退回了阶下空旷的砖地上。 紧密纷扬的冰雪厚积于冷硬的石砖之上,已是凛冬万古寒。 宫人皆不明所以,以为这孤绝执拗的小祖宗终于回心转意了。 却见这小郡主着一袭正统宫服,霍然直直跪了下去。 翠袖惊呼一声,忙跟着跪了下去。 这位一向千娇百宠的小郡主双膝深陷于冷彻骨髓的深雪中,像是感觉不到冰寒一般深深叩了一首。 傅长凛匆匆赶到鸿台殿前时,正撞见这娇养脆弱的纤瘦少女跪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眉头一拧,带着杀神般骇人的气势往前踏出一步,忽然听到小郡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决然开口。 她哑着嗓子深深叩首道:“陛下,映霜悔了!” 刹那间山崩地裂般的错乱与失序感席卷了他,傅长凛呼吸一窒,甚至难以自抑地后退了一步。 像是心头那一口经年不动的钟被轰然撞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那平日里受了一点寒气,便要楚楚可怜地抱着炭炉的娇气小郡主,倔强地跪在近乎及膝深的雪地里。 无尽纷扬的暴雪仿佛顷刻间便要将她瘦弱的孤影吞没。 小郡主再度叩了一首,脆弱却决绝地重复道:“陛下,映霜悔了。” 那封裁剪精良的书信从她袖口滑落出来,封题上笔锋遒劲的三个大字刺痛了他的双目。 退婚书。 他的糯糯是下了何等的狠心,要撕毁这存续整整十二年的婚约。 她不要他了。 傅长凛心脏一紧,惊惶与不安如蛇一般悄然爬上来。 这名利场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皇城中多少肮脏下作的阴谋手段,他从未怕过。 可是今时今刻,他看着那纤弱无助的少女跪朝殿门叩了一首又一首,含着那样孤绝的热泪只重复诉说着悔了。 他实实在在尝到了惊惶与恐惧的滋味。 教人浑身发冷。 傅长凛只失态一瞬,便恢复了他一贯的冷厉薄情,刀枪不入。 他面色极沉地摩挲着那枚寒意冷冽的扳指,理智到近乎薄情地吩咐道:“白鹰。” 身后静候的侍卫俯首应下:“相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