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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须臾,拉门滑动的响声模糊传来。 “我到阳台上了。”弥雅说完就停住,像在等待他的下一道指令。 “你现在看着的是什么?告诉我。” 弥雅异常乖顺,有问必答:“栅栏,后面那栋房子的后院,树,很小的脚踏车,再旁边也是房子,还有……” 惊讶的一拍停顿。 “月亮。是满月,”她喃喃,“可它完全没照进房间里来。” 兰波看向西边天空。皎洁的银白色月盘再继续下沉,就要隐到地势更高的楼后。 “现在我也正看着月亮。和你看到的是同一轮。” 话出口,他才略微怔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弥雅轻声问:“你呢?你在哪?” “我在教员宿舍的阳台上。” “从你那里看得到什么?” 兰波苦笑:“你非常熟悉的景色。”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描述给我听。” “一片漆黑的营地,只有大门那里的岗哨有光。月亮还没落下去,所以连运动场都能看得清楚。远处有巡逻的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在树荫里,倒是有些像星星。现在走到树林后面去,彻底看不见了。在更远的地方,大致可以看得到一些城区的轮廓。但很模糊。” 兰波缓慢挪动视线,月光像泉水,淌过视野和皮肤表面,在他身体深处唤起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站在这狭窄阳台上的不止他一个人,他不禁低语:“弥雅?” “嗯,”短暂的停顿,“我看得见。” 她又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傻透了。可刚才我竟然觉得你就在我旁边,或者说,我到了你身旁。” 兰波看向身侧,最后没有直接应答。 弥雅总是有勇气说出其他人犹豫良久后缄默的话。 而这仿佛要冲进听者胸口的莽撞不止和年轻有关。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兰波重新仰头注视圆月,仿佛在透过它直接发问。 弥雅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有没有受伤?” “没有,幸好我刚才没有进厨房,否则就说不准了。”弥雅忽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吞吞吐吐,“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兰波无端犹豫了须臾,才如实说道,“你能想到联系我,我很高兴。” “真的?”通讯另一头是略微带刺的怀疑口气。 他苦笑:“我没有必要撒谎。” “可你之前从没刻意说过讨我欢心的话,啊,原来如此,”弥雅轻笑,“你根本没想到要讨我欢心。你真的只是纯粹那么想。” 道歉的冲动几乎抑制不住。压在身上的罪责因为无法否定她的话而又添重荷,兰波转身面对玻璃门。自己的身影轮廓映入眼帘,他打了个寒颤,转开话题:“索默太太呢?” “在楼上。” 兰波讶然沉默片刻:“我告诉过她,你睡眠有些障碍,可能需要陪伴。我以为——” 弥雅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她有她需要去搏斗的恶魔,顾不上我。” 兰波没有否认这点,但还是说:“明天我会和她再提一次。” “不用。我不想让她讨厌我。” 兰波怔了怔。 弥雅也因为自己竟然说出这话而感到不可思议,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沾染上情绪,比起感谢更像控诉:“以前我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讨厌我。我的确变了,因为你。” “你讨厌这样的改变?”兰波对抛出这个问题的自己生出一丝刻骨的厌恶。 他很清楚答案。 无情的月光过于澄澈,触及之处尽是水银做的明镜,照出心灵最幽微的褶皱,包括那些宁可视而不见的部分,将细纹扩大为潮涌。 兰波又一次地质问自己,他以好意为名义引领弥雅走上的道路对她而言是否真的是“救赎”?他真的有资格为她决定好坏吗?但他没有将这份疑惑与彷徨表现出来。 弥雅需要他在这件事上坚定不移。所以他不得不表现得比实际更自信。 兰波转而想,也许他希望看见的明天对弥雅而言未必是最好的,但他竭力避免的那个结局无疑是坏的。她不该在改造系统中蹉跎岁月。弥雅·杜伦犯过错,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可并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如果她都无法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才是真正的不公。 良久的沉默后,弥雅叹了口气,以古怪的口吻道:“我变得软弱了。” 少女的吐息传递到兰波这里,像嗔怪也像撒娇,再度营造出她就贴在他耳际的错觉。颈侧血液的脉动骤然变得异常清晰。他本能地有些慌张。他还没有鲁钝无知到不清楚这一瞬间的悸动是什么。 况且这并非首次。 弥雅是兰波此前人生鲜有机会接触到的一切的集合——危险、陌生、与体面文雅这样的词汇无缘,触犯自诩正派者的不成文规矩,是不止一种意义上的禁忌,却也因此富有吸引力。她每一句热烈到几近决绝的自白,每一回毅然跨越私人界线闯进他视野正中,那明白写着为他而消融的坚冰,她狡黠闪烁的、带着侵略性的绿眼睛,意图露骨却并没有因此减损效果的小伎俩,所有都惊心动魄。 兰波禁不住设想,如果在更早的时间点,或是以另一个身份相遇,他是否会毫无抵抗之力,飞快地落败投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