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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她会头包布巾、穿上罩衣,和丫头一起打扫屋子、整理宅院。她常常和丫头、仆役们说说笑笑、关系亲密,但等到她站在院子当中指挥仆从时,李家的下人个个都乖巧恭顺,一点都不敢轻慢她。 李家伯伯从外面回来,她会笑嘻嘻迎上去,端茶倒水,问东问西,父女俩有说有笑。每一次都会让孟春芳心生羡慕:孟举人不苟言笑,从来不会和她闲话家常,偶尔主动找她说话,不过是教导她务必要本分规矩,不能丢了孟家人的脸面。父女不像父女,更像是严师和学生。 孟春芳总是在想,如果李家三meimei是自己的亲meimei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和三meimei一块儿说笑玩耍,形影不离,白天一张桌子吃饭,夜里一张床上困觉,两人可以躲在被子里,说上一夜的悄悄话。 她会把三meimei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每天看她欢笑,自己就像是喝了一大盅蜜水儿,心里甜滋滋的。 可如果李家三meimei真的是自己的meimei,母亲怎么可能容忍她不缠小脚?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松口让她去乡里的学堂念书? 她只会和自己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幽居中渐渐磨平棱角,从一个鲜活洒脱的三meimei,变成一个畏手畏脚的李三娘。 从此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是用最精细的尺子一寸一寸丈量出来的,丝毫不错。 每次想到这里,就像兜头一盆雪水淋下来,顷刻间,便把孟春芳的满腔希冀冻成一丛丛锋利的冰凌,刺得她鲜血淋漓。 她羡慕李绮节的一切,但心里也明白,李绮节的自由,并不是白来的。 不是县里的闺秀们容不下李绮节,而是她主动舍弃了融入的机会。 她把自己置于一个不容于世的位置,才能自自在在、随心所欲,才能笑看他人的指指点点,始终傲然屹立,不为所动。 想成为和李绮节一样的人,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有舍才有得。 代价实在太大了,孟春芳付不起。 索性老天待她不算太差,她不敢做的,李家三meimei能够做到,她不敢想的,李家三meimei也做到了。虽然实现心中所愿的人不是她自己,但能看到一个活得像夏日繁花一样蓊郁灿烂的李家三meimei,让她知道天下之大,不是所有小娘子都像自己一样懦弱,总有小娘子敢于活出自我,就足够了。 所以孟春芳一直对李绮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她笃定李绮节不会出卖自己。 望着孟春芳满溢着希望和信赖的双瞳,李绮节有些受宠若惊,她不明白孟春芳对自己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莫非是因为选秀太监进城那晚,自己美人救美了? 她掩下心头疑惑,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孟jiejie宽心,有什么话,你照实说便是,我不会对外人说的。“ 心里却暗暗道:孟jiejie都病入膏肓了,先听听她的心病到底是什么,至于能不能对外人说,还得看孟jiejie的心病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必须和孟娘子他们商量的大事,她可不会乖乖遵守诺言。反正孟娘子也不算是外人嘛! 孟春芳徐徐舒了口气:“大郎他,在不在县里?“ 李绮节悚然一惊,愣了片刻,才怔怔道:“大哥?大哥他去武昌府了。“ 孟春芳别开目光,贝齿在青白无色的双唇上咬出一条淡淡的血痕,“我有样东西,在大郎那里。“ 闺房里还残留着一股幽淡的茶香,一滴青绿茶水从细瓷杯沿缓缓滑落,在杯壁上流下一道浅色印迹。 李绮节望着陶铫子里冒着细小水泡的茶汤,久久无言。 她原以为,大哥李子恒之所以突然向孟家求亲,是因为那日在船上对孟春芳一见钟情。少年儿郎,乍一下怦然心动,就像盛夏的暴雨,突如其来,势不可挡,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眨眼间便是黑云滚滚,滂沱大雨。所以他才会火急火燎,一刻都不想耽搁,恨不能立马抱得美人归。 直到此刻,李绮节才知道,原来李子恒的喜欢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傻乎乎的剃头担子一头热,而是和孟春芳郎有情、妾有意。正因为他明白孟春芳也对他抱有同样的心思,才会急着向孟家提出求娶孟春芳的请求。 李绮节不敢相信,像孟春芳这样端庄贞静、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儿的完美淑女,竟然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和李子恒有了私情。 而大哥李子恒,向来憨直,从来瞒不住什么秘密,竟能把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从头到尾,她都没看出一点异样。 李绮节掩下心中诧异,打破沉静:“孟jiejie是因为大哥病的?“ 看到李绮节脸上并无鄙夷之色,孟春芳悄悄松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多日未曾进食,浑身虚弱无力,单单只是一个摇头的动作,就似乎费了不少气力,挨在枕上微微低喘。 李绮节的心一沉,但仍然试着道:“如果我知道大哥和孟jiejie彼此同心,一定不会干看着大哥忙活。孟jiejie如果是为了孟家拒亲的事病的,大可不必。虽然孟叔叔不大看得起我们家的门第,但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让孟叔叔和孟婶婶看到我们家的诚意,孟jiejie和大哥还是能够得偿所愿的。“ 孟春芳抬起眼帘,轻轻瞥了李绮节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李绮节幽幽地叹口气,“我明白了,孟jiejie的心病,确实是因为我大哥而起,但是却和孟家拒亲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