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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说完,榻上的人却又没了动静,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又陷入了沉睡。 霍光不敢打扰,屏息凝神等待,良久,终于听到他道:“朕刚才,做了个梦。” 霍光略一思忖,问:“何梦?” “朕梦到了太子。” 一言既出,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 自从征和二年,太子刘据被江充、韩说等人陷害,妄言其以巫蛊诅咒天子,太子被迫起兵,后兵败自尽,他的名字就成了宫中禁忌。 陛下虽然很快醒悟,明白自己冤枉了太子,但也已经追悔莫及。 即使他用最酷烈的手段,杀尽了陷害的太子的人,也换不回爱子的性命。 他原本身体便不好,在那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同时越发喜怒无常。 宫中众人怕触到他伤心事,所以如非他主动提及,都没有人敢提起太子。 “朕建了‘思zigong’,又造了‘归来望思之台’,就是希望他魂魄来归时,到朕梦中一见,以全父子之情。”陛下道,“只可惜,太子大概不肯原谅朕,这么多年竟一次也没入过朕的梦。” 霍光道:“怎么会?太子殿下向来最能体察君父之心,自然知道陛下是被jian人蒙蔽,不会怨怪陛下。否则,今日又为何会入陛下的梦呢?” “今日……”陛下默念这两个字,嗤笑道,“大概是因为,朕很快就要去见到他了吧。” 殿内众人吓得纷纷跪下,霍光也跪地道:“陛下是天子,自当与天地同寿,大汉江山还仰赖陛下圣恩千年万年!” “行了,别跪来跪去的。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也不需要你说这种虚言。”陛下不耐烦道,“天地同寿,千年万年……朕寻仙问道、以求长生的时候,你们没少在背地里议论朕年迈昏聩了吧?” 霍光今日进门后,第一次吓出了一身冷汗,“臣不敢!” 陛下自年轻时就极为笃信鬼神之说,曾十分信重一名叫李少翁的方士,到了老年更是变本加厉,召鬼神,炼丹砂,入海求蓬莱,指山说封禅。 凡此种种,所求皆不过“长生”二字。 霍光对外当然不会评价此事,但心中不免不以为然。当年始皇帝也曾痴迷长生之道,还派了徐福去海上求仙丹,最终不还是病死沙丘? 可见长生不死,不过是凡人的痴梦。 不过心里想是一回事,被陛下当面点出来是另一回事,他一瞬间脑子里已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强自镇定地跪在原地。 好在陛下并没有继续发怒,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扶朕起来。” 霍光忙起身上前,扶住他一只胳膊。偶一抬头,触及陛下的面庞,却不由一愣。 不过一月未见,陛下竟像是又老了十岁,本来花白的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沟壑纵横,看来探子关于陛下病情的种种密报所言非虚。 但他今日精神大概不错,望向自己的黑眸精光内敛,犹能从中看出旧日之威。 似乎猜到霍光心中所想,他自嘲道:“朕老了,已是风中残烛,转瞬即灭。子孟却还年富力壮。” 霍光不敢接话。 刘彻扶着霍光的手,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草木凋零、冷肃寒冬,“说起来,子孟你是景桓侯的异母弟弟,是吧?” 霍光道:“是。” “什么时候来长安的?” “回陛下,是元狩二年。大哥二征河西,后来便带臣一起回了长安。” “是了,朕想起来了。是元狩二年。那一次,朕还亲自去了陇西,听闻景桓侯大捷的消息,喜不自胜,带着五千轻骑疾驰一日,在草原上犒赏了西征大军……” 元狩二年的西征,那是多久远的事了,距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刘彻却仿佛透过枯败的庭院,又看到了当时的塞外草原、广阔天地。 好一会儿,他轻轻道:“她也是在那一次回来的。” 霍光心狠狠一颤。 是了,元狩二年的夏天,他除了被人稀里糊涂绑到沙漠里,然后重逢大哥,随大哥回长安,就此改变一生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在那一年夏天,他遇见了她。 刘彻道:“你可知,在你大哥走后,朕为何肯用你?” “臣愚钝。是因为,陛下念及与大哥的旧情……” “除了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还因为她。” 霍光一愣。 刘彻嘴角勾起,是个怀念往事的笑,“时年说过,你会彪炳史册。” 时年。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被提起了。 但和卫太子身为禁忌不同的是,没有人提起她,是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不在了。 三十四年前,她在温泉宫的月夜消失。霍光至今都不明白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又到底是什么人,从何而来,去到了哪里。 好在后来的人生也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去困惑和苦恼。 大哥忽然病故,他一夜之间失去依靠,在偌大的长安城里多少次支撑不下去。 但他始终记得她最后跟他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像你大哥一样彪炳史册的大人物。不要被一时的挫折打倒。” 因为这句话,他才一直没有放弃。 三十年那样漫长,长到让一个莽撞冲动的少年,走到了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