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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76节

    鹣鲽情深的夫妻俩同在东都却不得见面。

    也难怪陈仲桥的信越来越厚了。

    偶尔提及此事,崔瑶都会笑着说:“你们觉得我将定远公府管得好,这是我崔瑶管得好,若他来了,或者我回了陈府,只怕就成了陈府的崔夫人管得好,我一番心血岂不白费?再者,我本就是受国公之邀,受邀之人是我崔瑶,也非陈府的崔夫人。”

    有一次她说起时正好两个春部的小娘子正在身边。

    其中一个才十二岁,问:“崔教授,这二者有何不同?”

    崔瑶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其中滋味我只盼你这辈子也不知道。”

    接着,崔教授对着这稚嫩的学生一笑,又让春秋两部所有学生一并将《论语·泰伯》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抄了五十遍。

    还与卫蔷道:“年纪小些也无妨,如今不懂的道理背在心里,总有懂的那一日。”

    温文风雅的崔教授如今也是声威益隆。

    此次之事惨烈异常,崔瑶也极为关心,听说卫燕歌写了信回来,她匆匆到了前院。

    “如何?盐工家中可还有幸存之人?”

    卫蔷摇摇头道:“燕歌亲去探过,整个村子都空了。又得了消息,说郑衷称盐工为逆党,曾在席间拿出几十颗人头让人赏看,”

    崔瑶深吸一口气,缓缓跌坐在胡凳上,连声骂道:

    “吕氏罪孽深重,百死不赎,郑衷助纣为虐,亦该死!该死!”

    卫蔷还是在看这封信,卫燕歌此信乃是匆匆写就,所说之事却极细。

    “郑衷这人极为jian猾老辣,手下兵勇看着也甚为猛健,燕歌说动了一能入了吕家在北海别院之人助她救出杨知章,我在想,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助她一臂之力,将郑衷暂时调出北海城。”

    听她这般说,崔瑶勉强一笑:“郑衷乃一酷吏,狠心更甚前唐周兴来俊臣,当年捉拿逆王乱党,他一夜间杀死所谓附逆之人数百,你去将郑裘家门也破了,郑衷怕是眼也不会眨一下。”

    “正是知道郑衷不好对付,我才有些担心。”

    卫蔷将信放在一边,笑着说道:“崔姨,我真正所担心之事,并非燕歌此行不利,她与蛮族厮杀十年,绝非那些府兵所能敌,不能智取,也可力敌。我只是想,在北疆,我们拉拢百姓很容易,蛮族强占土地,奴役百姓,乃不义之师,可在中原,在大梁……定远军,终究还是北疆的定远军。”

    窗外风起,惊扰了一树梧桐。

    天上阴云渐重,仿佛又要挤一场雨下来。

    崔瑶站起身,走出门去,将卫蔷之前放在窗外石桌上的几摞纸收了。

    “阿蔷,你所行种种,令北疆男女同堂,老幼同学,此向善之道也,行善者,义人也。”

    一页纸要飞出去,被崔瑶一把抓在了手中,她抬眼隔着窗子看着站在里面的女子,面上是笑。

    “义者之道,大道也,与之相逆者,不义也。若一人令求生者赴死,求全者玉碎,求公义者毁于私,求为人者做不得人……所谓大义,不过是盈掌之风。”

    她空出手掌举向天,缓缓一握,其中自然空空。

    放下手,她笑着说。

    “无论北疆、中原、南吴、巴蜀,谁能令这世上向生者得生,谁才是大义,是公道。”

    今日的崔瑶穿着一件竹青的锦袍,在风中似一片不会被风吹走的梧桐叶。

    ……

    遥远的北海城中,也有一穿绿衫的女子,叉着腰看着挡住她的柳般若。

    “女官人,奴那茶肆昨日一日都未开,今日奴总该去看看吧?”

    “我教你的记路之法你可记住了?”

    柳般若瘦削的身子纹丝不动,她话说多了,声音便有些哑,与这女子的一衬,便如喊了一夜枭鸟一般。

    女子看着柳般若,忍不住跺了跺脚:“哪有这般道理?奴不是要去救人吗?怎么还要学记路?”

    “若是不学这些,一旦你记差了……可能就有人要折了命进去。”

    柳般若展开手中的木板,上面是她以手沾水写的几个字,不过南北东西左右十百千万等几个字罢了。

    “你敛裙走路时一步约有一尺五寸,你记住了走的步数,我们才能推断出府中方位。”

    气得那女子又一跺脚,软声道:“女官人你索性给奴把刀,让奴杀将进去吧!”

    她本就生得似沾了春雨的桃花,只是有稍许盛开之后的力颓之感,这般神气活现与人撒娇,竟然如春桃初绽一般。

    柳般若看了一眼,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我非是笑你,只是想起我有一同袍,她也生了双圆眼,也好撒娇。”

    “哎呀?”女子凑近了一步,轻声问:“那也是位女官人?”

    “是,她是我胜邪部同僚,名叫周持。”

    女子去寻了铜镜来,看着镜中道:“那位女官人可有奴好看?”

    她这话本是调笑这非要教她习字的女官人,谁有想与一私娼比美呢?最好让这女官人气急,转身走了才好。

    可她抚着自己的颌骨装模作样,却听那总是挺正经的女官人说:

    “没有,她不及你好看。”

    铜镜里,女官人还抱着那木板,神色极真切。

    真得,仿佛这些年的过往才是水中幻影。

    女子眨眨眼,缓缓将镜子放下。

    深吸一口气,她笑着说:“生得好看也未必是福气……不然……”

    她咬了一下嘴唇。

    这些年她什么不堪没见过?什么肮脏没尝过?实在不懂,怎么区区一句话,她竟然委屈起来了。

    “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就因我最好看,路过商州的那个晚上,那群禁军就要了我过去。”

    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也没有再自称“奴”。

    “我那时刚成婚一年,还是新妇,躲在翁婆身后,他们那些人,杀蛮族杀不了,打自己人……威风十足。他们打我家郎君,打得我郎君求我,我翁婆求我,一同逃命的书生,刚刚还骂那些兵无耻,挨了一顿打,也来劝我。”

    背着身子不敢看那女官人,女子看向自己摁住铜镜的手。

    “他们劝我说,这都是为了救我家郎君,可……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终于到了洛阳城外,那群兵走了,他们也不要我了。”

    “郎君扒着我的鞋求我的,到了洛阳,他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自尽。我翁婆也问我怎么还能活着。那一同逃命的书生说我自然不愿,就该学绿珠去坠楼的。*”

    “我记得那个书生姓刘,叫刘同墨,我从前那郎君姓金、金继宗,祖上也是官宦人家,他们在洛阳投了亲……为了活命,我先是给一姓韩的郎君做妾,他到齐州想要谋个差事,我也跟他来了,没想到来了齐州发现吕家才是这两州的天,那姓韩的郎君为了巴结上官,便欲将我送人,他那上官家里死了妾比活着的还多,我到了那地步也只求活着,又如何肯去?卖一人是卖,卖十人百人我又不是没做过,便索性勾搭了齐州府军一校尉,他将我偷出来安置了北海,才一年多,我就从妾又成了外室。后来那校尉人也没了……”

    她抬手以袖擦脸,却发现自己眼睛是干的。

    哭不出便又笑了。

    “这些年人来人往,总有几个酸文人睡了个女人便觉得自己修道成仙了,还到处夸我是能识人的,又有穷酸文人来我这想扯着我的裙子过活,只把我吹得仿佛是个红拂女一般,这次才招惹了郑刺史……女官人,你夸我好看,可能看见这皮囊下面,只朽得剩一张面皮,揭开一看,能脏了你的眼。”

    微微垂着头,好半晌,这女子袖子一甩,“咯咯”笑了两声,抬声说:“奴又把女官人你当那些想要救风尘的郎君了,这些故事,奴都说腻了。”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露了一半就僵住了。

    “女、女官人!”

    “天下间不平之事我也经过,六年前,一队蛮人溃兵从檀州南下,将我与我娘一同掠走。一个月后,元帅救了我们母女。”

    清瘦的女子解了上衣,只着白色的裹胸,她背对着那目瞪口呆的女子,露出自己的脊背。

    六年前,柳般若才十三岁。

    她的背上有刀伤有烫伤,斑驳纵横,竟几乎无一块好皮。

    “我被人称有佛像的阿父从未寻过我们母女,我便随了母姓。”

    “你之痛,我经过。不止我,北疆千万女子皆经过,初代入胜邪部女子多从蛮族军妓营中脱身,能活过三十已是侥幸,却还争着入胜邪部当讨人骂的讯官,只因她们不想有一日自己的同袍也成了那杀掠女子的匪兵,愿北疆永是求生者能生之乐土。她们教我‘曾入地狱者,更捍人世之喜乐’。北疆十年才有今日,一群人求生都如此艰难,何况你一人漂泊?”

    “所以,你,不脏,好看,且,应活,应堂堂正正地活。我非虚言,你经百难而求生,仍心存善念,本该活得更好,此乃世间应有之义,此乃正道也。”

    柳般若极瘦,她十三岁经历此劫难,小小年纪又哪里受得住?就如她所说的那些女子一般,她也早就伤了身子根基,六年后,看她脊背上只有肋骨支离,越发显得斑驳骇人。

    可这般的她说话极是有力,似是将十三岁时自己的惊惧痛苦皆凝结之今日,方成了一千金重锤,将旁人身上那层自怜、卑弱与自厌自弃结成的落网一并砸开。

    那女子看着她的背,用手捂住了嘴,她眼中一阵模糊guntang,是有泪从其中滚落了出来。

    第78章 秋苇   “盐仓闹鬼,这般好的借口郑衷若……

    除了救出北海县令,卫蔷给卫燕歌的另一个任务是查明吕家盐仓所在,若是藏盐众多,为了截断他们卖盐换钱之路,务必寻机毁之。

    潜入盐仓此事对卫燕歌来说不难,吕家护卫盐仓是以自家部曲把守,一面怕有人攻进盐仓抢盐,一面怕部曲监守自盗,所用之法就是在盐仓附近以木笼罩起来,因盐烧不坏,他们也不怕有人闯入纵火,只要躲过了外面的部曲,内中防卫甚是松懈。

    一日清早,卫燕歌带了承影部一身形灵巧的女斥候二人缘架而上,便到了盐仓顶上,两人拆去一根木架,便入了盐仓之内。

    “盐比我们想得要多。”

    看着垒的足有一丈高的灰白色盐堆,卫燕歌摇了摇头,这般的盐仓,光此地一处,就有十二个。

    嗅着满满的腥咸之气,卫燕歌低声道:“吕家盐仓里的盐哪怕换不来五万贯,三万也定是少说了,还是得想办法将盐仓里的盐毁了。”

    “是,将军,不如我们趁着下雨时挖开盐仓……”

    “可要多大的雨呢?”

    说话时,卫燕歌蹲下,先是敲了敲脚下的木板,抽出背后腰刀,一刀劈下去,便露出了中空木板之下的土地,看了看那地,她直接抠了一块下来,那斥候立时拿出火镰,让卫燕歌对着光将手中那点土看清楚。

    “这地面像是混了干的苔藓。”

    苔藓吸水,这吕家的盐仓外木头都刷了防水的胶,以卯榫结构相接,外面的水进不来,这盐仓里的湿气就被这些苔藓吸走了。

    蓝色的眼眸看向高耸的盐堆,卫燕歌道:“寻常的雨流到地上就被这地给吸走了,根本溶不了多少盐,这木板与地之间又有空隙,足以蓄水……”

    指望雨水是行不通的,那斥候也有些束手无策。

    “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

    卫燕歌没有说话。

    她离开东都时就已想到自己要做的乃是定远军从前未做过之事,无论是在各处查清一个个陷在后宅中的女子的下落,还是如今毁了这吕氏的盐仓。在北疆时天高地远,若是查到了这般一个盐仓,纵使对方有二三百人,卫燕歌也敢带着百余人袭之,夺之。

    可此处是青州。

    承影部在北疆、在草原,是蛮族身后的风,是蛮族心中的幽深阴影,是永远追着他们不放的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