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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 第154节

    “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爱德华将花枝放在了那个石榴的旁边,“可我们注定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双方对此都无能为力。”

    “这个匣子是伊丽莎白公主殿下送您的。”罗伯特打开了箱子,堪与窗外的月光争辉的流光溢彩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国王并没有被珠宝的光华晃花眼睛,他平静地从匣子里抓了一把珠宝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又随意地扔回到匣子里,珠宝之间相互碰撞,发出像是冰雹撞击玻璃窗时候所发出的那种清脆噼啪声。

    他又打开匣子的下层,翻看着那些债券,股票和银行本票,上面许多银行家的签名都是陛下十分熟悉的,真是难以想象这些薄薄的纸张竟然价值数以箱计的金币。

    “她要用这些钱为她的儿子买一张王位继承人竞争的入场券。”罗伯特说道,“这箱子里财富的总金额大约是三百万英镑。”

    “一千多年前尤利亚努斯用三亿塞斯泰尔斯银币购买到了罗马皇帝的位子,这样说来,三百万英镑买一张门票倒也算是价格公道。”爱德华评价道。

    “不只是这个。”罗伯特走上前来,从箱子的最底下掏出来一个拆开口的信封递给爱德华,“她还给了您另一份礼物。”

    爱德华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

    “有一点她说的很对,”当国王看完信纸上的内容时,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古怪,罗伯特甚至觉得其中包含了某种敬意,“如果她得到了权柄,那么一定会在将来的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或许吧。”罗伯特点了点头,“但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生活在您的统治下,而不是她的。”

    “对于她而言,一切人都是争权夺利的工具,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只有黑白两色。而对您来说,每个人首先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简单的统计数字或是文件里一闪而过的几句话,不仅仅是好用的手下或是需要除去的障碍。他们是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信仰,自己所爱和所恨的人,他们不是冰冷的棋子,而是有血有rou的生灵。这就是伊丽莎白输给您的原因,也许她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君王,但那样的君王,这世上曾经出现过无数个,日后还会出现无数个……而您是独一无二的。”

    “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国王轻轻将那份宝贵的文件折叠起来,重新藏回了箱子的底部,“您觉得她也是这样的人吗?她是否也是这样子导演了自己的毁灭?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命运,那么儿子是否要重蹈父亲的覆辙?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我父亲晚年时候那样的权力怪物,被权力腐蚀了心智,成为它在人间冰冷的投影?”

    罗伯特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国王抱在怀里,他感到怀里的青年在微微颤抖着。

    “那永远不会是您的结局,因为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罗伯特感受着布料另一头传来的青年的心跳,“哪怕像伊卡鲁斯一样被灼热的日光烧化翅膀,我也会用最后的气力朝着太阳飞去……因为没有了太阳,这世界就不过是一片冷寂的荒原。”

    爱德华轻轻将脑袋放在了罗伯特的肩头,“我们去看看那孩子吧。”

    他们走出了套房的大门,来到了一条贯穿整艘船的长走廊上,沿着走廊向前走了十英尺,就到了那孩子的卧室。

    塞巴斯蒂安王子的乳母,那个加斯科尼女人正坐在门旁的一张椅子上打着瞌睡,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她猛然惊醒。

    “大人。”她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行了个礼。

    她又看向站在罗伯特身边的国王,似乎在猜测对方的身份。

    “是国王陛下。”罗伯特向她解释道,似乎怕她听不懂似的,他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那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瞪成了两个标准的圆形,她单膝跪在地上,捧起国王的手,虔诚的吻了吻,就像是在许愿一样。对于各国的农民阶层而言,任何君王都是介于凡人和神灵之间的存在。

    “孩子怎么样?”爱德华朝那女人安抚地笑了笑。

    “殿下刚吃了奶,如今已经睡熟了。”乳母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显然她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感情。

    “好极了,您去吃点东西吧,我和陛下在这里和小王子单独呆上一会。”罗伯特命令道,乳母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如果我说他看上去有些丑是不是太刻薄了?”国王站在婴儿床前,低下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不过刚出生的婴儿,看上去大概都是一个样子。”

    “您和那个法国小公主的反应一样。”罗伯特笑了起来,“而她的母亲还想要把她嫁给他呢!”

    “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国王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脸,小王子的嘴角吐出来几个泡泡,“那可是个难缠的对手……她想要什么?”

    “她想和我们一起对付玛丽·斯图亚特。”罗伯特说道,“显然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算不上是融洽。”

    “又是一个自相残杀的家族。”国王拿出手帕擦了擦沾在手上的婴儿口水。

    “她似乎觉得法国就要爆发内战了,希望当内战爆发之后,我们能够站在她这一边,帮助她对付天主教和新教两边的极端分子。”

    “真是有趣,教皇的侄女却主张宗教调和的政策。”国王说道,“这就是中间派的尴尬之处,支持他们的只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弱者或是首鼠两端的投机客。”

    他又看向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那孩子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舒服的打着呼噜。

    “您觉得他看起来像是王位的继承人吗?”国王低声问道,“他会做个怎样的国王?是像我父亲那样的暴君,还是向他母亲那样的权术大师?是圣路易那样的圣徒,还是沉迷于酒色的浪荡子?”

    “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上帝都暗中掷下了骰子。”罗伯特站在国王身边,同样看着那熟睡的孩子,“但只有等他们长大成人,这世界才能知道骰子的点数。”

    “希望我永远用不到他母亲留下的那张纸。”国王握住罗伯特的手,罗伯特注意到他的手心有些潮湿,“可往往我们希望避免的,正是最终将要降临的命运……就像俄狄浦斯那样。”

    “我已经给他选好了老师,还有伴读的人选。”国王接着说道,“兼顾了各个势力的利益……希望他们能暂时满意。”

    “看上去您是把他扔进了一群狮子当中。”罗伯特说道。

    “或许吧。”国王耸了耸肩膀,“可如果他连教书的学究和一群孩子都不能收服,又怎么能够对付这些老jian巨猾的贵族和官员呢?”

    “我们去吃晚饭吧。”罗伯特轻轻挽住国王的胳膊,“把将来的事情留在将来去处理。”

    国王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第212章 工程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两艘战舰已经抵达了多佛尔那标志性的白色巨岩之下,等到天光大亮之时,她们已经驶入了多佛尔港的停泊区,将沉重的铁锚投掷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国王的车驾已经在码头上等候,从多佛尔向北的大道一路畅通,刚刚过了正午,国王的马车就驶入了汉普顿宫前的大广场。

    一轮冬日里少见的白色太阳挂在半空当中,像是舞台上照明用的马灯一般照亮了这宏伟的建筑,马车的车轮轧过广场上残余的积雪,发出一阵阵沉闷的滚动声。

    罗伯特从车窗向外看着这座建筑的正立面,虽说他曾经和国王一起参与到了这座建筑的设计过程中,当它真正完成时,看上去比绘图板上可要宏伟的多。

    “一个君主权力最为宏伟壮丽的象征,就像是您所说的那样。”罗伯特看向坐在对面的国王,“让第一次见到它的人都被它的壮丽所慑服。”

    “这只是第一期工程。”国王说道,“花园和庭院的扩张还在进行当中,许多附属建筑已经完成了设计,随时都可以开工……但我想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开始。”

    马车在广场上转了一个圈,驶向主入口所在的方向,国王指了指入口上方亚历山大大帝与赫菲斯提昂的巨大雕像。

    “米开朗琪罗先生的成品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完美。”国王看着雕像那与真人别无二致的线条,“这恐怕是我做过的最为精明的一笔投资了。”

    车门被拉开了,身穿华丽号服的仆人早已经将脚凳放好,国王和罗伯特踏着脚凳,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当他们穿过大门,进入大厅的时候,早已经挤满了大厅和走廊的贵族和官员们发出如雷般的掌声。女士们将手里捧着的花篮当中的玫瑰花瓣朝着罗伯特抛洒着,激动的她们看上去有如在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投掷铁饼的运动员。

    “我为你准备了一场凯旋式,或者是类似的东西。”国王低声说道,“不过看上去塞西尔先生做的有些太过火了。”

    “恐怕的确是有些过了。”罗伯特看着那一张张讨好的面容,当罗伯特和国王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把腰弯的像是被狂风吹断了的芦苇一样低。而在那一张张谄媚的面具下,掩藏的却是被嫉妒折磨的通红的灵魂和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

    人人都痛恨国王身边的红人,可人人都想做国王身边的红人,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所痛恨的仅仅是国王身边的红人不是他们自己而已。如果陛下是太阳,那么朝臣们就是一颗颗不安分的行星,每日里都期待着轨道距离太阳最近的那颗行星一时不慎,被太阳的烈焰所吞噬,而自己就可以向前递补一个位置。

    历史上,处在罗伯特这个位置的宠臣,几乎没有善终的例子。虽说他与国王的关系特殊,可人人都把他当作是下一个伊卡洛斯式的人物,飞得距离太阳越近,那么末日就来的越快。他们如今弯腰弯的越低,就是为了到那时能够飞黄腾达的越高。无数表面上笑盈盈的欢呼者们,内心却在期待着罗伯特·达德利早日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当国王和罗伯特登上密涅瓦楼梯,将这些心怀鬼胎的家伙甩在身后时,罗伯特依旧感到无数的灼热目光正盯着他的后背,那些目光犹如一根根蜜蜂的尖刺,蛰的他浑身难受。

    “看来塞西尔先生虽说总是一副哲学家的派头,可归根结底还是个凡人。”当他们爬到楼梯顶端时,从刚才开始神色就变得有些古怪的国王终于开了口,“只要是凡人就会嫉妒。”

    “恐怕也不算是嫉妒。”罗伯特摇了摇头,“更多的应当是担忧……担忧我会分走他手里的权力,所以想要先一步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我想他也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最多就是搞一些可有可无的小动作罢了,例如今天这样。”

    “能干的人总有些小脾气。”国王笑了起来,“幸而他的这些小脾气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我会和他谈谈的。”

    “我没打算和他争些什么,政务是他的专长,等到加德纳主教退休之后,首相的职位自然就是他的。”罗伯特说道,“您应当让他明白这一点。”

    国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两人走进了罗伯特的套房,与他离开时相比,这里的陈设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时光都没有给这个房间留下任何印记,就像是这间房子的守护神是青春女神赫柏,让她的被保护者也同样青春永驻了。

    “同样样式的家具,帷幔和装饰。”国王解释道,“但一切都是全新的,东西放久了,即使保存的再好,也总是有一股子霉味。”

    他走到房间一角,用手轻轻按了按那里摆着的一尊赫拉克勒斯雕像上的机关,雕像立即向左边让开,露出挡在后面的一扇白色小门。

    “我们去我的房间吧。”他将那扇小门轻轻一推,小门就顺从地打开了,显然经常有人为它做保养。

    “这扇门您还留着?”当他们一起走进密道时,罗伯特好奇地问道。

    “不然呢?”国王瞪了他一眼,“你以为除了你,还有谁会住进那间房子?”

    国王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精美的沙盘模型,当罗伯特进入房间时,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汉普顿宫和周围附属的花园和林苑的模型。

    他看向窗外,外面的花园已经初具雏形,在花园的边缘还有着几处空地,显然是为了沙盘上展示出的几座附属建筑准备的。

    “帕拉蒂奥先生之前来向我汇报的时候,让人搬来了这个沙盘。”国王说道,“显然,他们还没来得及把它搬走。”

    “帕拉蒂奥先生是您的新建筑师?”

    “是的,一个才华横溢的帕多瓦人,连他的姓氏都是智慧女神的名字……不过似乎那是一个满意的主顾为他改的。”国王说道,“他在意大利给维琴察的贵族们修建了不少的宅邸和别墅,我去年请他来设计一些附属建筑,就是沙盘最边上的那些。”

    “看上去像是个意大利式的别墅。”罗伯特看着沙盘上的模型,那是一座颇有古典风气的别墅,位于花园当中的一个小山丘的半山上,就像是古罗马的那些贵族们在郊外建造的消夏别墅一般。

    “您不觉得这里有些令人厌烦了吗?”国王看向那片将要建造这座别墅的空地,“汉普顿宫像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演出的剧场,而我们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这里不存在隐私,也不存在独处,走廊里的镜子和窗户如同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房间里的空气总在传播着阴谋和八卦的低语。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国王,而国王的一切都属于这里,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国事,连吃饭或是喝水都是如此。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做国王就是如此,这座舞台也是我亲手搭建的,但至少我们该有一处世外桃源,一个避难所,让我们在那里不非要做国王和大臣不可。”

    “那里后面是山,前面是湖,四周是茂密的树林,我们在那里不受到任何礼仪,地位的拘束,因为那里只会有我们两人……也许偶尔会宴请一些宾客,但只有我们会在那里过夜。至少在那里,我们可以暂时的忘却一切,忘却国家,政治和时代……甚至忘却我们自己的存在。”

    “我也许可以忘却自己的存在,但我绝对忘不了您。”罗伯特轻轻环住爱德华的腰,“真是可惜这项工程因为战争推迟了,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您一起探索这个世外桃源了。”

    敲门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国王推开罗伯特的手,“请进来吧。”

    “塞西尔大人来见陛下。”掌门官一边鞠躬,一边向国王通报道。

    “您先去密道里躲一躲吧。”国王对罗伯特说道。

    “如您所愿。”罗伯特轻轻吻了一下国王朝他凑过来的脸。

    国王满意地看着罗伯特消失在通往隔壁房间的密道里,当他重新转过头来时,他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平日面对朝臣时候的那副面具,从凡人爱德华·都铎切换到爱德华六世国王,这之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当塞西尔走进房间时,国王敏锐的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那股不安的味道,大臣的步伐比起往日要轻飘飘许多,而当他向国王鞠躬时,则一直在尝试着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国王的神色。

    国王安静地看着塞西尔,任凭尴尬的沉默笼罩整间会客室。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如果某个人心里有鬼,那么只需要给他们以胡思乱想的时间,他们就会被自己脑子里的那些推测所压垮。

    他现在一定在猜测我有没有看出他的把戏来,国王心想,他看着塞西尔的太阳xue变得亮晶晶的,新生的细密汗珠在皮肤上闪着光。

    “我希望陛下对这个小小的欢迎仪式还算得上满意。”过了约一分钟的时间,塞西尔终于首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恐怕我们对于‘小’的定义实在是大相径庭。”国王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向上一跳,坐在了写字台上。

    “今天许多人是不请自来的。”塞西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您一定理解,许多人都对罗伯特大人有些好奇……”

    “而您只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国王冷笑了一声,“您与其要用他们来试探些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塞西尔有些局促地向后退了一步,“陛下,我……”

    “加德纳主教会在和西班牙的海战结束后退休。”国王说道,“这副手套戴了这么些年,已经脏兮兮的了,该是时候把它脱下来了。”

    塞西尔感到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那么,您决定了继任人选了吗?”

    国王拿起写字台上的一根羽毛笔,轻轻把玩着,“您觉得一个优秀的首相的标准是什么?”

    “我……”塞西尔结结巴巴地说道,“或许是有足够的能力……”

    “那让我换个问题吧,您觉得首相是什么呢?”

    塞西尔迷茫地看着国王。

    “对于我来说,谁做首相并没有什么区别,那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加德纳主教是一个好用的工具,我只需要确保下一个代替他的人能够同样好用就行。”

    “我想我不会比主教阁下做的差的。”塞西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