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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 第164节

    “我明白您的意思。”港务总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但是您必须明白,这种事情我真的无法做主,我希望您给我些时间,我需要向巴黎请示一下。”

    那英国人点点头,站起身来,冷漠地向总监告辞。

    “我静候您的佳音。”当他走出房间时,他向总监说道。

    港务总监哀叹了一声,走向自己的书房,他有一份很长的报告要写。

    第227章 火风暴

    港务总监的报告在两个小时之后被快马送去了巴黎,从滨海布洛涅到巴黎的距离,沿路更换快马,第二天早上就能够送到卢浮宫,可以想见,这样的消息将在法国宫廷里引发巨大的震动。

    西班牙舰队暂时在滨海布洛涅港内落脚了,令城里的法国官员们放心的是,不列颠人似乎暂时尊重了法国的中立地位,并没有让他们的舰队冲进法国的港口来犁庭扫xue,而是在港外组成了一道虎视眈眈的封锁线。霍金斯爵士特意选择了最大,状态最好的战舰堵在港口的入口处,让西班牙舰队上的船员和城里的民众看的清清楚楚,就像是一柄悬浮在他们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

    第二天的午夜时分,巴黎来的急递被送到了市政厅,亨利二世国王命令滨海布洛涅城和本省的行政与军事官员严加守备,维持本地的安全。其实用不着等国王的命令,本省的驻军长官已经向滨海布洛涅城调配了六个营的军队,将这座海滨小城塞的满满当当。安特卫普被西班牙人毁灭的悲剧还殷鉴不远,对于这些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兵痞,法国官员们自然是十分警惕,生怕让自己的城市步上安特卫普等尼德兰城市的后尘,成为“西班牙狂暴”的下一个受害者。

    然而巴黎的命令当中,却没有明确提及到最重要的问题——西班牙舰队是走是留,在信中,上峰只是命令当地官员“坚决维持中立地位”,可这种可笑的中立早在西班牙人未经许可闯入港口时就已经被破坏了,如今这样的做派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很显然,巴黎也并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他们并不愿触怒已经奠定胜局,将要主宰大海的不列颠人,又不愿意得罪即将结成姻亲的西班牙人。可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试图在双方之间骑墙的行为,只能够收获双方共同的恼恨。

    暂且逃出生天的西班牙人,在布洛涅港内开始修补自己的船只,城里的商人和附近的渔民也划着小船,在战舰之间穿梭,推销新鲜的海鱼和蔬果,把整个舰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海上集市,每人从早到晚都吵吵嚷嚷,毫无军纪可言。圣克鲁斯侯爵屡次想要予以弹压,却都因为恐惧兵变而暂时搁置了。

    时间过去了五天,不列颠人的使节每日都前往港务总监的宅邸拜会,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但当地政府却并没有驱逐西班牙舰队的意思,即便他们有意,恐怕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赶走这些不速之客,谁知道这些西班牙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呢?幸好不列颠人目前看上去还是不敢直接入侵法国港口,否则局面可真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六月十二日的晚上,吵嚷了一日的港口终于安静了下来,西班牙舰队的士兵们用了晚饭,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打着哈欠,到了这时候,原先舰队当中的值更和哨戒制度早已经形同虚设了,上级军官的任何命令已经不过是一纸空文,即便不列颠舰队就此撤围,西班牙舰队还有没有能力行驶到安特卫普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圣克鲁斯侯爵从多列亚上将的舱室里出来,重新回到了甲板上。多列亚上将自从几天前受伤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在初夏的天气里,他的伤口毫不意外地感染了,如今甚至出现了败血病的征兆。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对于一位已经年纪不轻的人而言,这样的情况可称得上是极为凶险了。

    月光从阴云的缝隙当中探出头来,洒在一团漆黑的大海上。如今的月亮大致是半月,正在不可阻挡地朝着满月扩展。白日里的热气渐渐散去,带着咸湿气味的海风正从港外飘来,在港湾的入口处,升起来一层薄薄的雾气,仿若伊斯兰教女人面前戴着的薄纱,将不列颠舰队的踪影遮掩了起来。

    圣克鲁斯侯爵轻轻将自己的身子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自己的全身,他很少感到疲惫,而每当疲惫袭来的时候,就像是沙漠里少见的暴雨一样,很快就将演变成一场洪水。

    过去的几天的节奏像是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圣克鲁斯侯爵只是机械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竭力让舰队能够在法国的海岸线上找到一个落脚之所,一切决定都如此迅速的被做出,以至于他从没有时间去回想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所作出的决定的意义。直到今晚,那些一直以来被他的机械工作压制住的思绪才像如今海面上的夜雾一般,将他牢牢地包裹起来。

    还有什么出路吗?侯爵的脑海当中被多列亚上将脸上那垂死的灰黑色所填满了。西班牙舰队无路可去,他们没有任何可能通过不列颠人的封锁线,只能在滨海布洛涅港口内苟延残喘,让咸腥的海水一天天腐蚀船底的木头。一只被困在港口里的舰队,与一只沉在海底的舰队并没有什么区别,船只是用来征服大海的,将他们留在港口里,就只是些毫无作用的摆设罢了。

    圣克鲁斯侯爵感到自己的大脑深处隐隐作痛,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仅仅睡了几个小时罢了。无边的倦意包裹着他,让他的眼皮开始向下沉去。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港口的入口处,夜雾已经变得像牛奶一样稠密,再难看到不列颠舰队的踪迹。

    他又看向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船员们,他们将头枕在炮架,弹药箱或是一切可以被当作是枕头的凸起上,那些被当作被子盖着的衣服已经被污血和炮灰染成灰褐色。

    看到这样的军容,侯爵颇有些心灰意冷,他叹了一口气,重新走上了通往船舱的楼梯,回到自己的舱室里。他并没有叫自己的仆人来为他更衣,而是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没过多久就被那无边的倦意吸入了深沉的梦乡当中。

    侯爵睡的很不踏实,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境,时而是国王在向他说话,时而是某个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炮手正在给火炮装填,时而又是自己的妻子,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戴上珍珠耳环。不约而同的是,他们的眼睛都变成了两个黑色的大洞,血色的泪珠从洞里大颗大颗地向外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侯爵从自己的梦境当中醒了过来,他是被船舱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和爆炸声惊醒的,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忍着喉头处传来的恶心感,在床上坐起身来。

    他按着自己的太阳xue,努力辨别自己是在现实当中还是深处梦境,直到一声爆炸声后身下传来的震动让他确信是前者。

    仿佛一种不详的预感抓住了侯爵的心脏,还用力捏了几下。他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冲出了房门,一进入走廊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走廊里光线昏暗,挤满了惊慌失措的船员,他们像是蚂蚁窝被灌水时四处乱窜的蚂蚁一样,在各个舱室之间无意识地奔跑着。

    侯爵用力推开挡路的障碍,沿着记忆里的方向摸到了多列亚上将的舱室,他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桌子上点着一盏将要燃尽的油灯,灯火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像是即将落山的太阳的颜色。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来,探了探多列亚上将的鼻息。

    上将已经断了气。

    侯爵惊恐地向后跳了几步,直到自己的后背靠在了墙壁上。

    他用手扶着墙壁,像是惧怕那具床上的尸体一般,缓缓地挪出房门,用力呼吸着满是烟味的空气,直到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

    侯爵慢慢登上通向上层甲板的楼梯,楼梯尽头的出口处被明亮的火光笼罩,看上去如同白昼再次降临。

    甲板上同样充满了呛人的烟雾,甚至比起甲板之下更加刺鼻,水手们在甲板上忙乱地奔跑着,从海里舀水来扑灭甲板上的火舌。侯爵所在的这艘船上的火已经基本被扑灭了,但甲板上残存的黑色表明这里曾经遭受过火焰的无情舔舐。

    可对于剩下的战舰来说,她们的处境就不如旗舰这样幸运了,许多战舰已经被烈火烧成了一个正在垮塌的空架子,高耸入云的桅杆燃烧着,像是一柄柄火炬一般,直到被烧成一团黑炭方才折断。那些侥幸灭掉了火的战舰也大多失去了他们的船帆和缆绳,刚刚被炙烤过的黑色船身还在向外冒着烟雾和白气。

    在密集排列的西班牙战舰当中,几艘英格兰纵火船正在向两边的西班牙战舰用投石机投掷点燃的石弹,当这些石弹用完之后,船上那些勇敢的不列颠志愿者就点燃船上的引火物,将整艘船化作一片巨大的火海,冲向距离最近的西班牙战舰。而他们则跳海朝着岸边游去,岸上的法国士兵自然不会为难他们,而是好声好气地暂时将他们扣留,相信不久之后就能够被遣返回不列颠去。

    那些还没被点燃的西班牙战舰连忙砍断锚缆,乱哄哄地试图逃窜,许多战舰在一团混乱当中撞在一起,冰冷的海水立即涌入船舱,让战舰动弹不得,船员们只能弃船逃生。借着火光,侯爵注意到白天里挤满游客的海滨浴场此刻却满是逃出生天的西班牙水手们,他们在沙滩上仰面朝天喘息着,而城里的法国人正从他们房间的阳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出好戏。如果西班牙帝国在此前还保留着什么尊严的话,那么至少从此刻算起,这些所谓的尊严和荣誉已经像一个被戳破的气泡一样荡然无存了。

    侯爵颓丧地转过身来,他看到脸已经被熏成炉膛色的舰长穿过甲板,朝他走来。

    “您有什么命令吗,阁下?”舰长的声音沙哑,很难讲是由于情绪还是被烟火所熏的。

    “您坐船去岸上,告诉那些法国官员。”侯爵咳嗽了几声,“不列颠人正在侵犯法国的中立,他们的战舰侵入了法国的港口,法国必须尽她作为中立国的义务,这无耻的行为必须立即停止!”

    “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她。”面对代理长官的命令,船长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我的岗位在这里,而您的岗位在岸上,那些法国人不会听我的,但他们却有可能被您说动……小艇已经放下水了,请您去岸上吧!”

    圣克鲁斯侯爵点了点头,他一言不发地沿着绳梯下到小船上,不愿意回头看一眼船上水手们的表情,他对于自己在这时候离开的举动感到无比羞愧,可他的内心里知道,这是他拯救残余的舰队的唯一机会。

    港口入口处又传来剧烈的爆炸声,侯爵看向爆炸发生的方向,一大群小山大小的不列颠战舰撕开了夜雾的帷幕,在战争的舞台上粉墨登场。打头的那艘正是被西班牙水手称为“北海巨鲸”的“不列颠尼亚”号,此刻她们的所有火炮都向外喷吐着致命的烟火,把整艘船变成了一座浮在海面上的枝形吊灯。

    不列颠人竟然这样大胆!侯爵感到自己如坠冰窟,这样的凌厉攻势,显然是必定要灭此朝食,对西班牙舰队斩草除根了。这样的决心,会因为法国人虚弱的抗议和假惺惺的中立而改变吗?

    “快点,再快点!”他烦躁地拍着正在划桨的水手的肩膀。

    小船靠近码头,圣克鲁斯侯爵看到了那些挤在码头上的城里头面人物的身影,那些法国人把斗篷套在自己的睡衣上,穿着拖鞋,迷茫而又恐惧地看着这场地狱主办的烟火秀。

    在无数好奇和嘲讽的目光注视下,圣克鲁斯侯爵的船靠上码头,他不用人搀扶就用力跳了上去。

    “市长先生!”他走到离得最近的那个秃头胖子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利,“贵国难道不是中立国,这里难道不是中立国的港口吗?为什么不列颠人能够在法国的港口里如入无人之境?”

    市长虽说平日里是个慈眉善目的胖子,此刻也不由得因为西班牙统帅的尖锐语气而皱起了眉头,“如果要说侵犯中立的话,是您的舰队首先侵犯了我国的中立权,不列颠人不过是被您引来的而已。”

    圣克鲁斯侯爵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将自己的语气放的平缓了些,“可我们毕竟现在在您的港口里,我们是法兰西的客人……难道法兰西要让强盗在自己的客厅里屠杀自己的宾客吗?”

    “我对您如今的困境表示万分的同情。”见到侯爵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市长也重新挂上了平日里的微笑面具,“可是您指望我们做些什么呢?这个港口里没有战舰,最近的法国舰队在勒阿弗尔,只有不到二十艘战舰,这够干什么的?我像您一样厌恶这些岛民,当年亨利八世国王围攻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死在围城战当中!我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我也只能说,我们没有能力把不列颠人从港口里赶出去。”

    “你们还有一座炮台……”

    “总共只有二十门炮,而且还是夯土堆成的,那艘最大的英国战舰一轮齐射就会让它崩塌。”市长寸步不让,“我不想激怒不列颠人,如果他们要登陆,那么我们的这点守备兵力是挡不住他们的,我可不愿意我的城市落得安特卫普一样的下场!”他最后有意无意地刺了侯爵一下。

    “您是在告诉我,法兰西将要坐视她几百年来的宿敌侵犯她的中立,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吗?”圣克鲁斯侯爵不由自主地变得激动起来,“在这个决定欧洲历史的时刻,亨利二世国王要选择袖手旁观,让全欧洲的人都认为法兰西是个无足轻重的国家吗?”

    “我不知道什么欧洲历史,也不知道其他国家的人怎么想。”市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只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绝不对任何一方开第一枪。现在您请回吧,您的舰队还需要您,就像是临终的病人需要一个忏悔的神父一样。”

    像是在印证市长的话一般,港湾里再次传来一阵令圣克鲁斯侯爵肝胆俱裂的爆炸声。

    一艘英国纵火船,用它最后的动能,和侯爵刚刚下来的旗舰“熙德”号撞在了一起,后者立即像是火葬仪式上的柴堆一样燃烧了起来,船上的火药桶时不时地爆炸,将碎木片和尸体像网球一样抛到天空中去。

    侯爵感到两腿一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瘫坐在了码头栈桥潮湿的木板上。

    “虚妄之虚妄,一切皆虚妄。”市长着迷地看着烧红了天边的烈火,这是西班牙帝国的火葬仪式。他的嘴里不停的重复着《旧约》当中的这一句话,一千年前,在君士坦丁堡为凯旋的贝利萨留举办的凯旋式上,作为俘虏的汪达尔国王盖里莫尔,嘴里念叨的也是同样的这句话。

    第228章 临终

    尤斯特修道院的走廊里,挤满了张惶不安的人群,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面带不安之色地看着前任皇帝查理五世卧房那紧闭着的大门,每当医生打开房门进出时,他们的目光就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庞,似乎是要从肌rou线条的细微变化当中推测房间内皇帝的情况。

    皇帝病危的消息,是一周前传到马德里宫廷的。今年一月份以来,前皇帝陛下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处在昏睡的状态,半个月前,他又患上了严重的疟疾。而似乎冥冥当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摆布着一切,就在同一天,从法国传来了无敌舰队初战失利,退入法国港口的消息。虽然从法国传来的消息极其简单,并没有提到双方的损失等情况,但从舰队已经退入法国港口暂避锋芒这一点来看,西班牙舰队的损失必然不小。

    对于无敌舰队的此次远征,包括国王近臣在内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悲观的态度,即便是最初制定计划的阿尔瓦公爵也对这场错过最佳时机的行动持保留意见。只是由于菲利普二世的坚持,这场远征才得以进行,因此远征失败的消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是个爆炸性新闻,但也算不上令人大跌眼镜。

    似乎整个西班牙王宫里,只有菲利普二世对于入侵的胜利坚定不移,他在自己每天的日常祈祷当中,都加上了对舰队的祝福,盼望这天主之剑旗开得胜,一扫笼罩在不列颠群岛之上的异端阴霾。因此当首战失利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一开始拒绝相信,之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无敌舰队只是遭到了一次小小的挫败,而退入法国港口,是舰队指挥官的高明战略举动,试图通过引诱不列颠人入侵法国领海来把法国拖入战争。为此,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给巴黎的亨利二世国王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法王加入伟大的天主教联盟,一同参与到对宿敌不列颠人的战争中去,可以预料到,这样的信会在巴黎引发怎样的嘲笑和讥讽。

    匆匆了结了入侵相关的事务,菲利普二世率领着整个宫廷,立即动身前往前任皇帝暂居的尤斯特修道院,每个人都清楚,这一次将是去送别这位统治西班牙四十年的老君主的时候了。

    此刻,菲利普二世正坐在皇帝套房的会客室当中,医生们忙碌的声音从隔壁的卧室穿过墙壁,传到这个房间里来。比起几个月前,西班牙国王瘦削了不少,他的脸色更差了,眼窝也陷得更深,眼睛下方的青黑色之前是上弦月的形状,现在已经有向满月发展的趋势了。

    西班牙国王怔怔地看着房间的正中央,原先是茶几的地方,如今却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六个月前,皇帝订购了这具棺材,并且亲自躺在里面见证了自己葬礼的排练。当排演结束时,他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像是大象在临终前不愿同伴见到它的临终景象,离开象群独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来。

    自己的父亲要死了,这个念头在西班牙国王的心里刚一落地生根,就迅速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竟然也会死!国王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这样说道,有史以来统治过最大疆域的统治者,基督教世界的首席君主,教皇和国王都在他面前低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死!

    可他为什么不会死呢?另一个声音适时地响起,人人都会死,穷人会死,富人也会死;乞丐会死,皇帝也是要死的,在这世上,唯一公平的神灵,恐怕就是死神了,他不收祭品,亦无法被贿赂,更不会被蒙骗,人人都会在该出生的时候出生,人人也都会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总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死去。

    菲利普被他的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冷战,死亡就在隔壁!它几乎是触手可及。菲利普本该守在隔壁的房间里,可他却以不愿打搅医生工作的理由退居到了隔壁,而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敢踏入那间房,在那间昏暗的卧室里,那些家具,装饰,还有墙上挂着的提香的画作,上面都浮现着死神的脸庞。如果不是受到礼法和舆论的约束,他甚至不愿意呆在这间修道院里,生怕死神的脚步会穿过房间之间的隔挡,走到自己身边来。

    太阳渐渐落山了,仆人们点亮了整座修道院里的灯,还为国王送来晚餐,国王没有动面前的盘子,而一同前来的唐·卡洛斯亲王却吃的津津有味。

    大约晚上十点的光景,卧室的门被打开了,前任皇帝的主治医生恭敬地走到国王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淡悲伤。

    “陛下已经命在旦夕了。”他宣布道,“我想您应当去叫陛下的忏悔神父来,我和我的同事已经无能为力了。”

    “不过我们在这里随时等候两位陛下的吩咐。”他又补充道。

    菲利普二世盯着医生的脸,沉默了片刻。

    “去叫神父来吧。”当国王终于开口时,他的语调比平时缓慢了至少一倍,“这样妥当些……叫他准备听忏悔,还有涂油礼,也要准备好。”

    他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当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时,才迈开步子,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nongnong的药味,无数的药剂的蒸气已经渗入到家具的缝隙当中,甚至连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作也沾染上了这股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沥青一样粘稠,每天打开窗子通风也挥之不去。

    查理五世皇帝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儿子进来,他轻轻抬了抬自己的手。

    “父亲。”菲利普二世捧起前任皇帝的手,“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皇帝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只是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放在床边的扶手椅,示意菲利普坐下。

    皇帝浑浊的目光从菲利普的身上移开,移向跟进房间的孙子唐·卡洛斯亲王,那目光先是严厉,而后变得无力,最后则是一种心灰意冷。

    他又看向房门处,自己的私生子,奥地利的唐·胡安正怯怯地站在门口,这孩子今年不过十一岁,如今正在自己哥哥的抚养之下,皇帝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查理五世低下头,轻轻摆了摆手,“除了菲利普之外的人都出去。”

    唐·卡洛斯亲王毫不留恋地扭头就走,而奥地利的唐·胡安则怯怯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父亲,得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后,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您肯来看我,我很感激。”等到剩余的人都离开,房门再次关上,皇帝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菲利普的肩膀绷紧了,“这时候与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皇帝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他瘦弱的胸脯在被汗水打湿的寝衣之下微微起伏着,“舰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那只是第一战而已。”菲利普二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多列亚上将和圣克鲁斯侯爵有他们的计划,上帝保佑,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的。”

    皇帝看向菲利普二世的目光十分复杂,“我就要长眠于六尺之下了……您愿意最后听听我说的话吗?”

    菲利普咬着嘴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和不列颠人媾和吧。”查理五世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世上……最难得的能力,就是知道何时应该收手。我们已经输了太多了,别把剩下的一点筹码都压上去。”

    “我们不能入侵不列颠,爱德华国王也没有能力入侵西班牙本土,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闹的不死不休。如果他要殖民地,那么就给他些;尼德兰人想要独立,那么就随他们去,甚至不妨把南尼德兰也给奥兰治,既然我们要失去尼德兰,那么就让她成为一个插在英国和法国之间的强国。我们保不住这些财产,那么就将它们扔到大街上,让那些强盗们自己去互相争抢,到那时……谁还会顾及到我们呢?这是西班牙脱身的机会!”

    皇帝因为发烧而浑身颤抖着,他神经质地用力抓住菲利普的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请您别错过,不然我即便是在坟墓里也不能安然的!”

    “您是要我坐视西班牙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二等国家吗?”菲利普轻柔却坚决地掰开自己父亲那紧紧掐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让天主的旗帜插遍寰宇,这是我的神圣使命……也许如今遇到了些许困难,可这不过是上帝的考验罢了!我有上帝的赐福,我必须获胜,我一定会获胜!”

    “我对宗教也不乏热情,”过了半分钟的时间,皇帝再次开了口,“可有时候我们需要考虑的不只是宗教……”

    “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言,这就够了。”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像钢板一样冰凉而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