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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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以前。” 穆遥转过身,“为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齐聿前额抵着墙柱,斜斜靠在墙柱一角,他这样半点不觉懒散,生而硬的姿态,如一蓬刺。 “什么?” 齐聿倏忽抬头,“就是我突然就不想忍了,不管是谁,只要能让我回家,都可以。” “你疯了吗,朝中这许多人你找谁不好,你去寻秦观?你图他什么?” “老祖宗——” “哪家的老祖宗?”穆遥勃然发作,“司礼监我客气点叫他一声内相,不客气他便只是皇上一个内侍总管!什么狗屁的祖宗?我家祖宗姓穆!不姓秦!” 齐聿张一张口,又闭上,久久道,“你说的是。” 穆遥双目出火,愤怒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齐聿,你为什么同那条阉狗搅在一处?” “因为我不甘心。”齐聿仰着脸,同她对视,“我真的不甘心。十万大军的性命尊严,你一夜失去的亲人同袍,我全家满门三十余口。还有——”他说到此处偏转脸,目光凝注火膛之上,“还有我被百般羞辱的一千一百五十三个日夜……你叫我怎么甘心?” 齐聿终于说出最后一句,如同卸下千钧重担,低下头,双臂缓慢抬起,怕冷一样环住身体,慢慢收紧,无声地给自己铸起一个坚硬的外壳,“穆遥,我知道你已经审过高澄,你都知道了吧……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 穆遥听着,一半黯然,一半恼怒,“这几年我一直驻军西州,离王庭咫尺之遥。你含冤至此,为何不肯同我带个信?至少——” “什么?”齐聿一语打断,缓慢抬头,安静地望着她,冶艳地笑,“至少可在你的庇护下,苟延残喘,了此余生?” 穆遥皱眉。 “其实……那也挺好的。”齐聿笑意渐敛,目光放到极远的地方,“西州天高云阔,在那里给你看马,终老一生,也挺好的……可惜我没那个福气。” “那是你咎由自取,既是含冤,为何不早同我说?” “因为我不敢。”齐聿轻轻垂首,勾着脑袋,目光凝注在足边一小块青砖之上,“我以前做梦也不敢去想的事,也就是现在……才知道。穆遥……是你让我知道的。” 穆遥皱眉,“什么?” 男人一点黑发的头微微动一下,脸颊轻轻枕在自己膝头,语意柔和,“就这些时日……你让我知道的。不管怎样,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疼,不会让我生病……穆遥,我好像也有靠山了……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找一个靠山……有人依靠的感觉可真好……” 穆遥万万想不到他说出这么一段话,恼怒与羞愤交杂,激得她两边太阳突突直跳,口不择言道,“齐聿,你的疯病是不是愈发重了,病入膏肓了吧你?” 齐聿半点不答理,仍旧小声道,“老天爷最后总算待我不薄,叫我知道了你能如此待我——以后不论是死是残,都不打紧。”他说着,眼皮沉甸甸往下坠,“只是我还是不想疯……那太难看了,死便死了。” 穆遥立在原地,喉间梗阻。那边男人身子一沉,顺着墙柱慢慢歪倒下来,伏在地上,蝶骨嶙峋地耸着。穆遥忍不住凑到近前,伸手贴一贴男人前额。男人有所感应,闭着眼睛道,“别怕,我很好。” 穆遥急忙收手,退出半寸便被男人攥住,僵冷的一双手扣在她腕上,如同一副冰雪镣铐。齐聿奋力睁眼,望着她,“今日事我筹划两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非是我瞒你,实是羞于启齿。穆遥,求你不要怪我——”他说到此处呛一下,耷拉着脑袋奋力咳嗽,片刻便咳得脸红头涨,连气都喘不过来。 穆遥便拉他起来。男人身体一沉,就势扑在她怀里,尖削的下巴抵住穆遥的左肩,他歪着脑袋咳了许久,便坠在那里,开口时含一点泣音,“我若早知道……我宁愿给你养一辈子马,做一条狗也使得——”说到这里语意哽咽,再续不下去。 穆遥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身体抖得厉害,直如深秋最后一片残叶,斥一句,“乱七八糟扯些什么?闭上嘴,我不想听。” 齐聿没有被她推开便很满足,极轻地“嗯”一声,就着拥抱的姿势,嘴唇贴在穆遥耳畔,“至多一年,穆遥,你陪着我吧。” 穆遥正去移开火镰,闻言指尖停滞,“一年有什么说头?你要做什么?” “一年春去秋来,一个轮回,总该结果了。”齐聿垂着眼皮,喃喃道,“下雪了吗?” 穆遥随口漫应,“是,下雪了。” “一个轮回……又下雪了。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又动一下,“穆遥,我记得……你最喜欢下雪了……你说下雪时,什么脏东西都看不见,什么都干干净净的……” 第36章 出头 可能是有点虚。 穆遥听他吐字如同梦呓, 追问的话到口边又咽下——同脑子不清楚的人说些什么?她来回奔波疲倦入骨,又被齐聿这么抱着坠得脖颈生疼,正打算从榻上扯一只大迎枕垫在身后,腹间百转千回一声怪响。 穆遥凝在当场。 齐聿轻声道, “我好像……闻到白薯香味了。”便推开穆遥, 自己挪到火膛边。 穆遥便知他听见自己饥肠辘辘之声, 不高兴道, “你一句话,害我一日奔波, 不该肚饿吗?” “是,其实我也饿了。”齐聿漫应一句,抬手把火镰握在手中。 穆遥在他身后, 看不清神情,却能清晰看见握着镰的那只手久久停滞,细微发抖。无声叹一口气,上前接过,从炭灰堆里扒一只白薯,滚在地上散热,剥去焦皮, 白而软的薯心露出来,甜而腻的香气迫不及待弥满全室。 齐聿被她夺了火镰便觉羞耻,身子一倾伏在榻边, 半点不肯露脸, 一声不吭。 穆遥撕一块填在口中, “很甜。”又吃一口,转眼见齐聿鸵鸟一样藏着,“监军不是饿了, 要不要尝尝?” 齐聿终于动一下,露出半边脸颊,“要。我还没吃饭。” “多新鲜呀——”穆遥毫不留情地讥讽,“没吃的是哪一顿?午饭还是早饭,监军上回吃饭是什么时候?” 齐聿蹙眉,苦思一时放弃,“我忘了。” 穆遥早知如此,一只手往口里塞白薯吃,一只手使火镰另外扒一只出来,掷在齐聿手边。 齐聿伏在榻边,无精打采看一眼,一动不动。 穆遥吃完,拍一拍手,“监军这是等人伺候呢?” 齐聿坐起来,伸手去取,指尖初一触及白薯的焦皮,立时烫得一缩,再伸手便被穆遥格开。齐聿看着她,抿一抿唇。 穆遥假笑一声,“下官理应伺候大人。”便剥去焦皮,掰一块递给他。齐聿接在手中,轻轻咬一口。 穆遥又掰一块给他。看着他吃完一整只,将剩的焦皮掷在火膛里烧了,往汤池边净了手,转回来见齐聿伏在榻边,脸色青白,皱眉道,“又难受了?” 男人一头一脸的冷汗,闻言睁开眼,隔过满目苍凉,乞求地望着她,“穆遥。” 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握住男人枯瘦一只手腕,“且忍一忍——”一语未毕,颈畔一沉,一小片湿而冷的皮肤便贴在那里。男人的声音抖得像是风中一片残叶,“……穆遥……我很难受……” 穆遥冷不防被他坠得几乎跌倒,便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扶在男人细而瘦的腰间,一声不吭。 汤池活石热泉源源不断,其间热气蒸腾,火膛烧热了更加暖和。穆遥渐觉困倦,靠在榻边稀里糊涂便昏睡过去。再醒时只觉浑身燥热难耐,睁开眼才见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副锦被。 齐聿不知所踪。 居然睡得这么沉。穆遥坐直,好一时才缓过来,耳听外间有人说话,是萧咏三的声音。 “一月之期是紧一些,朝中格局一日三变,老祖宗就想请您再着紧些,他老人家也是唯恐迟久生变。” “我是办不到的,老祖宗觉得谁能,便让谁来。”是齐聿的声音,语意冰冷,如嚼冰雪。 二人你来我往说一段,穆遥听不大明白,却分明能感觉萧咏三对齐聿既是恭敬,又是忌惮。外间谈话很快停止。齐聿裹一身风雪入内,见穆遥醒着,微含歉意,“我吵醒你了?” “说不上吵,睡在这里是我失态。”穆遥道,“齐监军早些安置。” 齐聿脸上一点笑意消失无踪。 穆遥站起来往外走,走两步回头,“秦观此人,自来予一夺十,你想从他手中拿到你要的,掂量掂量自己,日后扒皮拆骨也还不上时,留心死无葬身之地。” 齐聿出神地望着她,消失许久的笑意慢慢浮回面上,“我知道,你放心。” 穆遥原是警告,被这人硬生生理解成关心,一个字也不想同他说,仍旧往外走。 齐聿在后道,“我的东西,你还没给我。” 穆遥哪里肯理他,便连停也不停一下。 “你再不肯还给我,等来日御前面君,我同陛下讨要。” 穆遥从未有一日感觉此人难缠至极,探手入怀,摸到荷包当一声掷在地上,无声骂一句,头也不回走了。 隔一日出军营,提着一个棉包袱,交给胡剑雄提着。胡剑雄自打吃了净军的亏,尤其老实。二人骑马入城,韩廷正等在王府门口,看见穆遥迎上前,“穆王来了。” “监军召集商量议降事,我不该来?” 韩廷再不敢吱声。穆遥手握鞭梢,点一点胡剑雄手里的包袱,“拿去转呈齐监军,请他用完。” 韩廷掂以手中,发沉,微烫,便知是汤水之类,“是什么好东西?” “参鸡汤。”穆遥哼一声,“芳嬷嬷守着炖了一夜,交待我务必送呈齐监军驾前,交给你了。” “穆王不如与我同去?” 穆遥挽一挽鞭子,“我去议事厅。” 韩廷另召一个小太监过来引穆遥过去,自己捧着包袱往内庭去。 穆遥踩着寸余厚的积雪入议事厅。崔沪已在其中,看见她二人便笑,“阿遥来了?” 穆遥上前行礼,二人依序坐下。崔沪知道穆遥前回吃过大亏,勾着她道,“阿遥连日往返危山营,着实辛苦。” 穆遥半点不接,“应该的。” “说起来,监军也太不近人情,阿遥既然已至危山营,怎好又连夜赶回崖州?又无甚要紧军情。” “说不上连夜赶回,我回来时正赶上午饭。”穆遥皮笑rou不笑道,“虽无要紧军情,议降事大,回来也是应当的。” 穆遥此人,从来不吃亏,便在老祖宗跟前也没有吃明亏的时候。崔沪原想勾着穆遥同齐聿闹一回,挑了半日居然一丝火气也没有,一边震惊,一边感叹——美色误人。朝中谁不知穆遥热爱江南少年?齐聿当年便是江南少年里最好看的典范,可惜只是短暂地好看了一段时间,如今不人不鬼的,难为穆遥做了北穆王居然还放不下。 他二人闲话,厅中军校便也各自聊天,茶水添过两回,仍然不见人来,穆遥便看一眼沙漏——已近巳时。 厅中早有人不满,穆遥的动作给足了勇气,不阴不阳道,“说好的辰时,这都快巳时了还不见监军,怎么,看不起我等吗?” 崔沪回头,说话的是西北军大将,赵巍。 赵巍一段话说完,瞟一眼穆遥,见自家上官只顾喝茶,以为得了默许,语气越发尖酸,“前回我等立在轿前都见不到监军一面,这回又晾我等一个时辰,想必中京来的老爷,看不起咱们吃沙子的。” 立时有人鼓噪附和。 崔沪看一眼穆遥,见她仍旧八风不动。立刻收回先前美色误人判断——齐聿如今的模样,必是入不了北穆王的眼啦。 两位长官俱不制止。下场的人越来越多,便听一人不阴不阳道,“想是监军昨夜事繁,今日难起。” 又一人笑道,“咱们监军看着身子骨很是单薄,昨夜便是事繁,只怕也有限——” 一语未毕,哄堂大笑。 崔沪一口水生生呛在喉咙口,咳一时脑袋都发懵,好不易回过神,便听穆遥头也不抬问,“说话的是谁?” 满场悄寂,一群人面面相觑。 穆遥“喀”一声合上茶盅盖子,“我说话没听见?”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聚到当间一个人身上,中等身材,白面皮,微胖。穆遥看他一眼,“聋了?还是哑了?” 那人意气上涌,梗着脖子大叫一声,“下官冀北军后军大将,钱三。” “站到前头来。” 钱三一按佩剑,军靴踩在地上呱唧作响,三五步上前,立在穆遥身前,行一个礼,“北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