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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 第67节

    众人齐齐回头,一个锦衣男子站在门外,冷冰冰望着一群人。御史丞仿佛吃一惊,扑地行礼,“秦王殿下。”

    穆遥听得分明,倒吃一惊,秦王王煠是当今皇帝至今唯一存活的亲弟弟——想来方才从画舫上下来的那个锦衣贵人就是他。朱青庐为了这一出大戏,连不问朝事的秦王都请了来,真是用心良苦。

    众人齐齐跪地。齐聿虽是动弹不得,仍然奋力起身,勉强靠着床柱坐直,“秦王殿下。”他本就生得容色夺人,病中血色缺失,极其的白,此时乌发散乱,胡乱拢一袭被,看上去倒有八分西子捧心的意趣。

    齐聿自己不察觉,王煠只看一眼就从心底里添了厌恶,便不理他,“旁人都出去,兰台留一个人。”回转头向自己从人道,“你们也出去,让侍卫守在下头,无我传唤不许入内。”又吩咐,“让秦理把人好生带过来。”

    穆遥心下一沉,秦理是皇帝宫中大太监,贴身伺候皇帝起居。最受皇帝宠信的一个人,今天居然同王煠一同出宫了。

    兰台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只留了御史丞一个。王煠从人也尽数退出去。室内悄无声息,御史丞和王煠二人同齐聿六目相对——

    还有躲在帷幕之后的穆遥。

    “兰台留一个人,是为了替本王做个见证。”王煠看一眼御史丞,转向齐聿,“齐中丞,本王在此,你高卧不起,真是因为醉酒吗?”

    齐聿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此时撒谎已无意义。他身上迷药未退,极其难受,强撑着应对,“并不是,另有内情。”

    “好,还算坦城。”王煠点头,“我说你是因为衣衫不整不敢起身,是也不是?”

    御史丞慌慌张张插口,“秦王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我们中丞席间不胜酒力,侍人伺候入内歇息,许多人都见着的。”

    王煠看也不看他,“本王方才说了,兰台留一个人是为个见证。本王只要你一双眼,不需你多嘴多舌。”

    御史丞一滞,老实闭嘴。王煠盯住齐聿,“是也不是?”

    齐聿抿一抿唇,“是,也不全是。”又道,“此处是我歇息之处,你们擅闯入内,倒怪我衣衫不整,大没道理。王爷既然已经知晓,请先出去,容我收整仪容,以免失礼。”

    “不急。”王煠道,“本王信不及你,恐你穿上衣裳,便不肯认。”回头叫,“请许小姐来。”

    门自外打开,一名老年内监带着一名妙龄少女入内。穆遥凑到帷幕缝隙往外看。果然是许尔芹,衣裳好歹是穿好了,只是仍然散着头发,更兼满面泪痕,叫人浮想联翩。

    来的内监正是大太监秦理。

    王煠深吸一口气,“齐中丞,本王做主,把你二人婚事定下。明日御前,本王同你二人保媒。”又吩咐秦理,“今日之事,止于我三人,不许任何人在御前提起。便在别处听见,本王也是不依的。”

    秦理深深一揖,“老奴遵令。”

    齐聿难受到极处,听到这话只觉心口烦闷,几欲作呕,“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婚事?”目光又从许尔芹身上掠过,“你又是谁?”

    四个人齐齐色变,许尔芹双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王煠道,“齐聿,你污了尔芹清白,竟然不认?怎么,是欺侮尔芹一介孤女,族中无人在京吗?”

    “我不懂殿下在说些什么。”齐聿漠然道,“宴饮中我本事不济,大醉不醒,一直在此间昏睡,旁的一概不知。诸位请出去,让我的侍人进来。”

    “齐聿——”王煠勃然大怒,“你要否认?”

    “我从来没做过的事,不否认难道任由殿下冤枉?”齐聿胸闷至极,越发不耐烦,“殿下再空口相污,不要怪我不敬殿下。”

    王煠正要说话,秦理上前拉住,轻声道,“齐中丞,老奴同王爷上船时亲眼所见……尔芹小姐衣衫不整,确实——”

    “她衣衫不整便要来寻我?”齐聿冷笑,“我没有那许多工夫——秦内府今日怕是糊涂了吧。”

    秦理一滞,“哪里还能有什么旁人呢?中丞好歹讲些道理。”

    齐聿慌张地看一眼帷幕之后,语气尖厉起来,“船上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没有旁人?你们再胡说八道——”说到此处呛住,用力咳嗽。

    王煠冷笑,“齐聿,你也知道慌张呀。尔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肯说此丑事,我替她说。”停一下才道,“你席间醉酒来此处将息,遇到尔芹,见她貌美动了歹念,污她清白。依你原来打算,必是吃干抹净不肯认账的。也是老天有眼,水匪来袭,你二人藏身不及,叫我们遇个正着。”

    齐聿恼怒至极,语气倒越发冰冷,“殿下再说这等话,咱们这便御前分证。”

    秦理急得顿足,“中丞,殿下念你在王庭三年不易,若非为你着想,怎会特意来此商量?早已去御前分说了——陛下向来厌恶官员私下□□,你去御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王庭三年……你是有功之臣。”王煠久久叹一口气,“你同尔芹年貌相当,事已至此,本王同你二人保媒,此事便一床锦被遮过,就此做罢。”

    “我没有做过的事,谈何遮过?”齐聿厉声道,“你们一个一个,有谁是亲眼看见么?便敢说我同此女有所苟且?”

    王煠一时踌躇。他上得楼船便听许尔芹哭诉,见她衣衫凌乱,露着的皮肤满是不堪——想来世家贵女不至于胡说,热血上头便来同她做主——要说亲眼看见,那还真的没有。

    内室瞬时转入沉寂。久久,御史丞上前一步,怯生生打破沉默,“我……我看见了——”

    齐聿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御史丞顶着他喷火一样的目光,吞吞吐吐道,“中丞席间醉酒,下官不……不大放心,进来看望时瞧见大人……同一女子裹在一处。下官不敢打扰便走了。还以为是欢场中人——谁知竟是许家小姐么?”

    许尔芹放声大哭。

    王煠冷笑,“齐中丞,难道你兰台的人也冤枉你?”

    齐聿喉头一甜,又硬生生咽回去。低着头喘气——今夜宴无好宴,他本来已经有所安排。然而此时才知,对方这一次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仕途声名。这些东西原本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但穆遥就在身后,若因为此事被人冤枉,不如死了干净。

    齐聿终于拾回平静,再开口已经含了血腥气,“楼船是兰台宴饮处,此间是我将息之所,这位许小姐非兰台中人,亦非我家眷。若你们所言为实,我倒有一问——这位许小姐为何特意上门为我所污?”

    第82章 验体   去她身前跪地求饶。

    王煠被齐聿一句话点醒, 瞬间愣住。众人目光齐齐聚在许尔芹身上。许尔芹掩面低头只管哭。还是王煠忍不住,“小姐好歹说句话,本王才好替你做主。”

    许尔芹又呜咽一时,久久细声道, “小女在家, 久慕曲中君之盛名, 来京却不得一见。小女过一二日便要出京返乡, 昨日听闻曲中君往冷湖赴兰台之会。便求了秦内府,容我悄悄上一回船, 一睹姿容。”

    一群人便转向秦理。秦理微觉尴尬,“是有这事。老奴原想着,兰台乃国家监察之所, 在座俱是君子,必是无碍的——是老奴孟浪了,老奴有罪。”

    穆遥心中一动,此事秦理没有撒谎的理由。难怪今夜兰台夜会特意请曲中君过来。一环扣一环,真是周全。

    王煠皱眉,“如何上的船?上船后又如何?说清楚。”

    “是。”秦理道,“小姐求了老奴, 老奴假托亲眷,求了兰台李御史带小姐上船,原想着曲中君唱完, 后头休息时带小姐同她见上一见, 也算全个念想。”又补一句, “王爷休怪李御史,小姐易男装上船,他不知底里, 只知帮老奴带了一名亲眷。”转向许尔芹,“上船后老奴便不知经过,小姐如实同王爷道来。”

    许尔芹呜呜咽咽道,“小女上船等在后头,曲中君唱完便在后头跟着她,谁料转过一间屋子久不出来,小女等不及便也跟进去,里间一片漆黑,小女极其害怕正想走,被人捂住嘴叫不出声。然后……就……就被——”说到此说不下去,放声嚎啕。

    她哭得极其凄惨,一群人心生同情,俱各无言。

    穆遥暗暗摇头——如此许尔芹被人玷污已是既成事实,此事难以收场。平安昏迷前说曲中君假冒,应是在那间屋子被人掉的包。

    外间王煠又问,“你怎么知道动手之人是齐中丞?”

    “我当然知道呀,我看见了呀——”许尔芹几近崩溃,直起身指向齐聿,尖声叫道,“我被人打昏,醒来时这位大人就像现在这样,就躺在我旁边——”

    王煠听了半日,终于从滔天怒火中寻回一点神志,一张脸黑似锅底,“所以你过程中并未看清楚是谁,只是醒来时看见齐中丞在你身边?”

    “正……正是……”许尔芹发作一时脱了力,跪坐在地又哭起来,“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齐聿道,“秦王殿下,此事大有蹊跷,许小姐受辱既是事实,下官天子门生,绝计做不出这等事。请殿下主持讯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还下官清白,还许小姐公道。”

    王煠一时踌躇——齐聿此人早年在中京便赫赫有名,围着他转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身份地位远高于许尔芹的门阀贵女。要说他急色中jian污许尔芹,细想起来确实有不合理处。便问许尔芹,“齐中丞应不至于做下此等下作事,你确实没看清那人面貌?”

    许尔芹大哭摇头。

    众人尽皆沉默。御史丞忽然小声插一句,“大人当然不是这种下作人,然而今日不同往常,大人毕竟醉酒……难道一时酒意上头,失了理智?”

    齐聿转头,冷冰冰盯住他。此时图穷匕现,御史丞也不再假装,背对众人冲着他冷冷一笑。

    王煠闻言又犹豫起来,问御史丞,“你确实看到齐中丞衣衫不整同一女子裹在一处?”

    御史丞道,“是。”

    “你可看清女子相貌?”

    “是许小姐。”

    齐聿冷笑,“你方才不是说,以为是欢场女子,故尔退走么?”

    “回大人——”御史丞不慌不忙道,“下官先时不识许小姐,故尔以为欢场女子。此时认识了,当然知晓是许小姐。”

    齐聿向王煠道,“下官方才耻于明言,此时为清白不能不说——王爷在此,下官仍不起身,实是因为下官身中迷药,行动艰难。下官本欲回兰台再查此事,既然这位御史丞接连污蔑于我,下药之人必定是他,请王爷将他拿下。”

    御史丞寸步不让,“殿下,下官亲眼所见中丞同许小姐裹在一处,中丞反污下官下药于他,中丞此言,必定是要将下官灭口,请王爷救命。”

    王煠一听这个有理,一听那个也有理,瞬间感觉一个头涨作三个大,多少有些后悔管这闲事。眼前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他二人互相指责,本王属实为难,许小姐可还有其他人证么?”

    许尔芹正哭得头昏,被他一问灵醒,叫一声,“还有——还有人看见——”

    众人精神一振,齐齐盯住她。

    许尔芹擦一把眼泪,“小女是在此间醒来的。当时有人进来,她都看见了,小女还求她救命——她必定能为小女作证!”

    王煠急问,“谁?”

    “阿遥——”许尔芹终于记起,如遇救命稻草,“是北穆王——她看见了!”

    齐聿冷不防听见穆遥名姓,瞬间头痛欲裂,如生插一柄钢刀。他心知自己犯病就在一时三刻间,齿尖奋力咬住舌尖,拼死命忍住,寻回一点神志——

    难道穆遥入此间时,亲眼见到自己同女子胡乱交缠吗?

    齐聿想到此节,恨不能立时冲到后头去找穆遥,去同她解释,去垂死挣扎,去她身前跪地求饶。然而只能生生压制,一字一顿道,“许小姐,请慎言。”

    御史丞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哈哈大笑道,“中丞为何突然威胁许小姐呀?害怕了吗?”

    许尔芹尖声叫道,“我慎言什么?我说的字字属实,王爷去一趟王府,去问阿遥呀!”

    王煠反倒踌躇起来——北穆王乃北境胜战之臣,崔沪坏了事,北境之主只能是穆遥。朱青庐案子一起,穆遥公然往郊亭查看兵器锻造,这也是皇帝默许的。连日陛见,皇帝话里话外不许把穆遥卷在朱青庐的案子里。果真为此等污糟之事去寻穆遥,他当真不敢。斥一句,“小姐想是糊涂了,北穆王国事缠身,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兰台聚会的地方怎么成了难以启齿的“这种地方”?御史丞腹诽一时,又不敢多说——他已猜到王煠的心思。

    许尔芹绝望大叫,“为什么不去问阿遥?她看到了呀——”

    王煠心里已经信了许尔芹,他自己理亏不敢找穆遥,便有八分不忍,“许小姐可还有其他证据?”

    “证据——你们还要什么证据?”许尔芹来这里前还存有同京中女子梦中情人齐中丞百年好合的念头,被齐聿连番喝斥已经断了念想,一心只想求个公道,此时却连寻回公道都变得遥不可及。便渐渐有些疯癫,跌坐在地怔怔道,“我被人玷污了,我就是被人玷污了呀……”

    那边齐聿危机暂解,难以遏制药疾发作,只觉颅内刀刮一样生疼,身不由主抬手在额肖用力按住。他被中身体只拢一件中单,这一抬手露出细瘦的肩线同一段雪白的手臂,其上红痕密布。

    一群人尽皆看得清楚。

    许尔芹仍在糊里糊涂地碎念,“我被人玷污了……我身上全是……你们看不见吗?你们都瞎了吗?”

    御史丞有意无意说一句,“身上确实会留下印记。”

    王煠见许尔芹模样,正在愧疚难当,御史丞一语点醒,盯住齐聿身上红痕冷笑,“齐中丞可有姬妾?”

    齐聿疼得糊涂,脱口道,“无。”

    “既无姬妾,昨夜应未同女子欢好吧?”

    齐聿一窒,一言不发。

    王煠勃然发作,“那你身上的印迹是怎么回事?”

    齐聿一时如被雷劈。

    王煠立时决断,“今日事你二人各说各话,各有道理。本王本事不济,不能分辨。然而许小姐确实受了大委屈,至于你齐中丞——我们都走,委屈齐中丞给秦内府验一验身体。齐中丞既无姬妾,又无欢好,若无印迹便算清白。若有——此事你难逃干系!”

    齐聿听得清白,一瞬间连疼痛都抛到脑后,“你在说些什么?验我身体?”

    “是。”

    齐聿厉声道,“殿下怕是糊涂了,我乃朝廷命官,怎能公然受此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