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7节
宣明珠从前,很为这些小小不言的蕴藉而心动。 她想着,清嘉少语,蕴秀于内,是他的品格,就需得她这样的耐心人,像推敲璞玉似的,细细去发掘琢磨才好。 反正朝朝暮暮时日长,东鳞西爪的无须着急,一点点收集他的小癖性、小脾气、小美好,便觉这个人不再如表面的凉薄,拥有了独有她知道的色授魂与。 可惜母后去得早,没有贴心的长辈教给她——这种精雕细琢、逐字寻句如翻书的心悦法儿,原该是男人对女人的。 一旦反过来,由女人上赶子,男人未必领情心动不说,还可能觉得那是种无聊的困缚。 宣明珠就是明白这一点太晚了。 梅豫和梅珩对视一眼,眼里皆含敬畏,向父亲请安后识趣告退。 梅宝鸦目光清亮,软软叫了声,“爹爹。” 梅鹤庭嗯一声,多看了几眼母女俩静享天伦的画面,来到榻边,俯身用手背轻探女儿的额头温度。 人顺势坐在宣明珠的身侧。 他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澈:“之前是想回乐坊中将事宜交代清楚,就送殿下回来的。” 是回答,又像在解释。 宣明珠懂了,厌翟车行得快,他没追上。 若在几日前,她也许会因为梅鹤庭一改原则的体贴而欣喜。 而今,命都快交代了,一点没滋味的小情小趣,也只是没滋味了。 她面上淡淡:“这边我陪着宝鸦便是,你去忙吧。” 梅鹤庭眸光微暗,萦绕在鼻尖的馨香霎那似远了,薄唇轻抿:“臣亭午后休值,无事。” 说着,男人隐蔽地捏向袖管。 袖中有一本集诗册,梅鹤庭编录了许久,本该在宣明珠生辰当日送出去,谁知那日闹得不愉快,便搁浅下来。 正好,趁今日闲暇送与她。 再向她赔个不是。 她一向温顺可人,将话说开,便也不会闹了。 宣明珠却倏尔起身,“既如此,你且陪宝鸦片刻,我回屋换件衣裳。” 转头对小姑娘笑道:“阿娘换了衣服就来。” 梅鹤庭心中有一闪而逝的违和。 他感觉宣明珠今日对待他和女儿是两样态度,没等想明所以,宝鸦已点头扑到爹爹怀里,撒娇道:“抱抱!” 梅鹤庭抱过女儿,怕硌着她娇嫩的皮肤,小心放轻臂力。 宝鸦小脑袋靠在父亲肩头,闻到一点点清凉的松针味,又像是洛阳初冬的第一场新雪,觉得比她屋里薰的香果子还好闻。 小姑娘半点不记仇,软乎乎的手臂搂上爹爹脖颈,仰起小脸:“爹爹,《论语》我都背下来啦。” 梅宝鸦今年尚不到五岁。 人都说梅家有女,模样性情肖母,才思心智随父,是不折不扣的天生之才。 单说方才随口引用论语,一个尚在垂髫的稚子,口角伶俐得磕绊都没打一个。 自然,这份天才也用在了翻蚂蚁窝藏进丫环被窝、爬假山掏鸟蛋砸鱼、往水井里倒胭脂——前些日子又添上一桩,用墨汁泼人。 梅鹤庭帮她捋顺额前的流海,一改在外的冷峻,声音温醇道: “爹不考校你的学问,背不背书都不打紧,只是宝鸦要记得,不可以仗着自身聪明就随意欺负他人。” “嗯嗯。”宝鸦点头如啄米,“我乖的。” 饶是梅鹤庭平素不苛言笑,此刻也不由得心头软化,看着小小年纪便五官精致如玉琢的女孩儿,眼中浮现几分暖色。 自言自语:“你娘小时便是你这模样么。” 梅宝鸦不赞成地直摇头,“岂会岂会,娘亲比天仙还美哩!一百个宝鸦才勉勉强强比得上娘亲的一半!” “这样啊。” * 宣明珠回房换衣,是疑心衣领上沾染了血腥气,怕以明察秋毫著称的大理寺梅少卿发现端倪。 不过想来,他是不留意自己身上这点小事的。 并非宣明珠有意瞒着病情,故作矫情,而是她一夕改变心境,眼下正筹谋一事,需要与驸马全无纠缠的一刀两断。 二人桥归桥路归路,不节外生枝,皇宫那头才好办。 在鸣皋苑换了件家常衣裳,宣明珠没急着回去,召来暗卫松苔吩咐两件事。 “让迎宵去宫门口等消息,算来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这几日该传出来了。 “你再去太医署秘询杨医正,我喝了药后,这程子总觉胸口闷闷的,嗓子眼发甜,可有什么妨碍?快去快回,莫露形迹。” 她身边除了泓儿澄儿,加上在外行走的迎宵、送傩、松苔、雪堂几个,都是多年心腹,可以完全信任。松苔领命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松苔带回一个意外的消息:杨太医不慎在家中摔倒,昏迷不醒了。 “什么?”宣明珠听闻此信十分吃惊。 “医官去看过不曾,可严不严重?如何出了这等事?” 松苔细细回禀,说这一日杨太医轮休,不在太医署,本来在家中午睡的,据杨太医的老妻张氏说,也不知梦里见了什么,突然惊坐醒来,大喊了两声:“不对、错了!” 之后杨太医光脚下地,急得一个劲儿原地转圈,自己嘀嘀咕咕半天,就要出门。 张氏见他鞋还没穿,急得拉他,不妨杨太医脚底板上有汗,二人一个拉一个抢,杨太医身子向前一踉跄,当头磕在了门槛子上。 这伤磕在后脑,医官看过之后,道杨太医的年事已高,何时清醒不好说。 言下之意,能不能醒都在两说间。 宣明珠听了,纳闷好半晌,只得命人好生照拂杨府,胸口那股说不清的烦燥更甚。 这时,午后的第二副药煎得了,澄儿小心翼翼地端来,碗口冒出的热气有股子扑鼻的腥味。 宣明珠见了这碗苦药汤,没奈何,蹙眉接过白瓷碗一口气喝下。 第6章 .舍你我两清吧 晚膳有阿耶和阿娘陪同,梅宝鸦吃得眉开眼笑,时不时左右轻晃着小脑袋,情绪上来了,还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梅鹤庭换过一件群青地家常直裰,用膳时的身姿亦笔挺,偏头瞧她一眼。 宝鸦立刻绷住小脸,软声软气的,“女儿晓得的,食不言寝不语。” 宣明珠心头记挂杨太医的伤情,闻言睫影微动,爱怜地给女儿夹去一块炙酥rou,“宝鸦年纪还小,可不讲这些规矩。” 梅鹤庭没再说什么。梅宝鸦于是又开心起来,给自成一派的哼哼曲续上后半段。 撤了膳,已是暮色四合,宣明珠不敢将宝鸦带出屋去,又怕她晚膳用得多积了食,便找来一本花样册子,带女儿剪纸花消磨时间。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挨在一起,玩得有滋有味,梅鹤庭磨蹭在房间里没离开。 往常这个时辰,他要么去书房看书,要么有公文处理,不会在闺阁中浪费分毫。 宣明珠没抬头道一声:“这里没事了。” 树杆子似的杵在那里,挡光呢。 梅鹤庭轻应一声,却立在帷边没动弹。 他看着宝鸦盘起小腿郑重其事地挑选花纸,大部分目光,却落在妻子被琉璃灯映得光华荧荧的芙蓉面上。 从前他们在一处时,都是她想方设法找话与他说,声音掺了蜜似的娇腻,总不会让话题断了。 今日却没有。 想是宝鸦在的缘故。 男人不禁近前一步,让那缕独属于她的馨香在鼻端更清晰些,拙拙地指着问:“这个,绞的什么花?” 连宣明珠都听得出他在没话找话,淡扫眸尾,瞅他一眼。 她如今的耐性不大好,只是在孩子面前不好发作,神色寡淡道: “宜春乐坊的案子尚待调查,我说了三日时间,便是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哦,莫以为我这内阃妇人说笑,不敢找大理寺的麻烦,所以梅少卿,要抓紧。” 这番话不阴不阳的,梅鹤庭更坐实了她还在为白日的事不高兴。 应当的,此事确实是他不问青红皂白,当着外人的面误会了她在先。 他倒没觉得宣明珠在众人面前下他面子,有何丢脸之处,毕竟晋朝的公主自立国起,地位尊崇与王孙等同,像昭乐这般好脾气的反而少见。 唯一让他有些奇怪的是,往常宣明珠恨不得时时与他相处,今日却为了朋友之事将他往外推。 就好像在她心中,他的地位还不如她的朋友。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梅鹤庭好笑自己竟也无聊起来,学那等妾侍之流吃起了飞醋。 他收起心猿意马,正色道:“那件案情我已有眉目,不差这一晚。” 宣明珠不再言语。他喜欢看就看好了,左右无聊的又不是她。 * 转眼到戌牌时分,小姑娘玩困了,好几次揉揉惺忪的眼睛,还舍不得丢下手里的纸花。 “宝鸦乖,明日再玩儿。” 宣明珠柔声哄道,命婢子铺衾,自己用素簪子随手绾起青丝,松松的坠在后颈。而后拢衣欹身在牡丹绉纱引枕上,将宝鸦搂在怀里轻拍着哄觉。 梦魇之后,宝鸦必要如此方能睡实。 梅鹤庭瞧着灯下不施粉黛的女子侧影,纤婉纯净,宛似一枝雨后清绽的梨花。 与白日里那朵艳火红莲是迥然不同的。 好像自打宝鸦出生后,宣明珠便一直是这般恬静婉然的样子。宝鸦夜里常常惊醒,她便整夜不离的搂着小女儿,他便在身后搂着她们娘俩。 那时挤在一张小榻上,谁都睡不实沉,却难得的温馨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