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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春

    夕阳西下,黄灿灿的光洒在昆明湖深湛的湖面上,湖上起伏着一片涟漪,泛起如青烟般的薄雾,颐和园后连绵的西山,只留下灰色的山影。

    载湉站在养云轩外,他望着紧紧闭合的大门,心中的思念肆虐蔓延,直至溢出胸口。他深知,自己最眷恋也最牵挂的女子就隐在这扇门后,若他此刻将眼前这扇阻隔他们的大门推开,抛下自戊戌年以来所有的恩怨与仇恨,他就能和从前一样,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

    他望着养云轩斑驳古旧的门,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近了几步,养云轩外有一片莲塘,俗称葫芦湖,池塘上建有一座一孔汉白玉石拱桥,正对养云轩的大门。

    载湉已向汉白玉拱桥越走越近,而德龄与容龄还愣在原地,她二人面面相觑,她们都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人。

    “万岁爷…”容龄试探地低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容龄放开步子追上载湉,她悄悄抬起头去望向皇上的眼睛,只见他此刻眼中的光芒竟如昆明湖深湛的湖水,蓝得温柔,更蓝得哀伤。

    容龄的回忆如被忽然唤醒,那天夜里,她打着灯追随在他的身后,沉默忧郁的他坐在知春亭内,默默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他的眼角有欲坠未坠的泪意,那时的他,眼中的神色就是如此。

    而载湉最终还是没有走上石桥,他停在了远处,德龄与容龄二人听得脚步声,便都循声去找,只见身着朝服的镇国公载泽正从远处归来,她二人下意识退了几步。

    载湉伫立在桥头,他一动未动,郁郁葱葱的松柏将他的身影隐去,而大步流星归来的载泽则满面欣愉,他轻快地跃上养云轩外的几节台阶,他抬手正要推门,养云轩的门却从内打开,古旧大门的缝隙中闪出一段委婉的身影,载泽立时极为惊喜地笑起来,他以手揽住女子的腰身,令她紧紧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女子的耳边温柔问道,“潋儿,你来迎我?”

    载泽已与女子走入大门,他们的背影已越来越远,载泽身后的小厮关了门,大门合起前,载湉听到那最能拨动自己心弦的声音传入耳畔,“泽公,我已等了你许久,听见门外有你的脚步声,我便知是你回来了。”

    载湉望着大门再次合起,他痴痴地笑起来,心中极度的酸涩与悲痛铺天盖地袭来,泪水已在不知不觉间淌到嘴角,他心痛地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他面向着眼前的夕阳与湖光,只见锦缎似的湖面上,起伏着一层微微的涟漪,荡漾着潋滟的湖光,心中的凄冷之意立时将他吞噬,令他无法挣脱。

    他回想起载沣的话——载潋还保存着谭嗣同与林旭的绝笔诗,并将诗稿供奉在佛像之下…

    载沣还说,他的meimei,真心从未易改,自始至终只牵挂皇上一人的安危!…载湉想至此处,竟自嘲地笑了笑,纵使载潋从前一心一意,真心未曾易改,而如今,他们之间已有这么多无法说清的隔阂与误会,她的心也一定早已另有所属。

    面对着突然转身离去的皇上,容龄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怔怔地站在养云轩外的小桥前,而她的jiejie德龄却如幡然醒悟,一把将她的手攥紧,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万岁爷!…”德龄追在载湉身后,她呼唤了一声,载湉缓缓停下脚步,德龄拉着meimei追上前来,容龄见皇上情绪低落,低着头不敢多言,唯恐再让他烦忧,唯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德龄有话想说,也不敢突兀开口。

    过了半晌,载湉轻笑着开口问她们二人,“你们姊妹俩怎么不回太后跟前儿呢,你们总跟着朕,就不怕被朕连累吗?”

    德龄一早便听说,皇太后与皇上之间有陈年的积怨与嫌隙,所以她从不敢在太后面前表现出对皇上的亲近,而她的心也从未真正亲近过皇上,她只想凭借着皇上对自己meimei的喜爱,有朝一日也能一起跻身为妃,荣耀自己家族的门楣。

    面对着皇上如此的直白的发问,德龄不敢答话,而年幼率真的容龄却脱口答道,“奴才不怕,奴才希望皇上高兴,所以…一见皇上难过,奴才…就慌了神,已想不了那么多了。”

    自戊戌以后,新政夭折,维新党人惨死,珍妃坠井而亡,载潋出卖挚友,倒戈背叛…载湉失去了支持自己的人,失去了可以信任的人,他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可当他听到容龄的话,他饱经风霜的心还是忍不住为之感动了一瞬。

    “不怕…”载湉淡淡开口,他沉重悲伤的心事如鲠在喉,他轻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也只有你不怕,他们都怕,连她也怕…所以才会选择了他人。”

    “万岁爷说谁?”容龄听得满头雾水,便抬起头去问,德龄听到meimei的话,立时打了打meimei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容龄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唯有乖乖低下了头。

    载湉的思绪混乱,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载潋与载泽的恩爱和谐,他竟比自己想象得更不堪一击。

    眼前的余霞成绮,他迎着冷风向玉澜堂走去,而德龄与容龄仍旧跟在他身后,载湉停在昆明湖畔,他望着远处的晚霞漫天,忽问德龄与容龄道,“若有一个人,她还一直留着挚友的诗稿,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能不能证明她心中还一直有她的朋友?”

    容龄一直默默地站在载湉身后陪伴着他,她虽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却还是在听到这番话后掩着嘴笑起来,“万岁爷,您问的问题奴才不敢妄自回答,可您这个问题,倒让奴才想起来奴才自己小时候的事!”

    载湉转过头来望向容龄稚嫩的脸庞,淡笑着问她道,“什么?”

    “奴才小时候,jiejie就爱欺负奴才!”容龄瞧了瞧德龄,德龄也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她跟着容龄一起笑起来。

    容龄笑的时候,眼睛如一轮弯弯的明月,她道,“奴才小时候喜欢画画,jiejie那时候欺负了奴才,她就从奴才房里拿两张奴才画的画回去,等奴才哭着去找父亲母亲告状的时候,jiejie就会拿奴才的画出来夸赞一番,父亲母亲听见了,就都以为jiejie很关心奴才,很喜欢奴才呢!实际上,jiejie无非是拿奴才画的画当挡箭牌,她才不是真正夸赞奴才的画好看呢!”

    德龄听罢不禁点了点meimei的脑门,她擦了擦眼角边笑出来的泪意,断断续续道,“你这丫头,还记着呢,多少年过去了!”

    容龄听罢,假装和自己的jiejie生气,她故意转过身去不看德龄,嘟着嘴笑骂道,“我就是记着呢,每次父亲母亲都不帮我出气,还总来说我,说你jiejie那么关心你,那么欣赏你,你怎么还来告jiejie的状!这委屈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德龄将容龄拉回到自己身边来,抚了抚她的胸口笑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再说了,小五儿你小时候画的小鸭子,就像丑小鸭,我不是真心夸你,你还能怪我不成?”

    容龄和德龄嬉闹起来,二人的笑声脆如银铃,而载湉的心事却愈发沉重,纵使他如今已亲眼看见载潋与载泽的恩爱缠绵,他还是企盼着,载潋对自己,对维新党人,是曾有真心的。

    “这么看来,她…她的心意究竟如何,也不能仅仅从两张诗稿中得见。”载湉淡淡苦笑着,他又何尝不知,仅靠两张藏在佛像下的诗稿,根本不足以证明载潋的清白,她当年在政变前一天进入了太后所住的颐和园,她还清清楚楚知道维新党人的计划,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载湉只是太希望戊戌年告密倒戈的事与载潋无关,他希望自己曾真心信任的人不是出卖自己的人,他多年以来的煎熬与心痛也可以消减几分。

    容龄察觉到皇上的悲伤,才敛住笑意,她愧疚地望着眼前的皇上,诺诺问道,“皇上…奴才不敬!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和jiejie从小打打闹闹惯了…奴才不知您所说的人,她和她的朋友,是不是很亲密?若…真是她的挚友,她留着朋友的诗稿,自当是她的真心!”

    载湉听到此话,更觉悲凉,他摇着头苦笑,“她…与她朋友,已天人永隔了,所有人都认为,是她出卖了她的朋友。”

    容龄在听到“天人永隔”四字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年幼懵懂的她仍不懂与挚友“天人永隔”的滋味,“死亡”于她而言仍只是书中的故事。

    德龄此刻却镇静地开口道,“万岁爷…依奴才想,您所说的人,她一直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不让外人发觉,恐怕正是因为她曾出卖挚友,心生愧疚惶恐,所以才将挚友生前的诗稿供奉在佛前,以求洗脱自己的负罪与愧恨。”

    德龄见皇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并无激烈的反应,才敢接着道,“依奴才想,她并不是还记挂着朋友,倒是因为她曾害挚友丧命,心虚害怕的缘故。”

    载湉没有抬头去看德龄,他只是轻轻苦笑了一声,脑海中忽又想起政变发生时,载潋跪在太后脚边祈求庇护的模样,他转头望向昆明湖上逐渐坠入黑暗的绮丽晚霞,心也随之一起坠入孤寒。

    载潋随载泽一起回到了养云轩中的随香阁,他二人相伴而坐,载泽紧紧拥着载潋的腰身,他还沉浸在载潋来亲自迎接自己的惊喜当中,他替载潋捋顺耳后的碎发,在她耳边笑道,“今儿怎么出来迎我了,身子都好些了吗,不咳了吧?”

    平日里载泽回府,载潋从不会特意去迎接,也不会主动去见他,更不会主动对他说温柔体贴的话,因为她的心已再容不下别人,如今她嫁入载泽府里,只剩下麻木地消磨自己的思念,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而今日,因为载潋听说了载沣与袁世凯在立宪会议上发生的冲突,她担心太后与皇上知道了此事会责罚载沣,她想恳求载泽去为载沣说情,所以才会特意出来迎接。

    载潋望着载泽喜悦的神情,心中的愧疚又更甚,她没想到自己表现出来的主动,竟会让泽公如此喜悦。可她特意出门迎接的本心却并不是因为爱意,她只是想求泽公为自己的哥哥求情而已。

    载潋听到载泽关怀自己,略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她委婉道,“我一切都好,不咳了。因见泽公迟迟未归,所以有些担心了。”

    载泽感动地望着眼前的载潋,他二人坐在窗下,夕阳的余晖落在载潋的脸颊上,载泽轻轻拥载潋入怀,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温柔道,“是我不好潋儿,让你担心了,我耽搁了些时候,没能让人先回来告诉你。”

    载潋感受到载泽怀抱中guntang的眷恋,她害怕他又将难以自持,便连忙从他的怀中抽出身来,站起身来在一旁低着头问道,“泽公…我…我想问,你今日回来得迟了,是不是因为…醇亲王,在立宪会议上与袁大人的事…”

    载泽怔忡地望着从自己怀中抽身离去的载潋,他不解载潋既然来主动迎接自己,又为何还要躲避,他望着载潋酸涩一笑,原来载潋只是在担心她的兄长。

    载泽轻笑了一声道,“是因为载沣的事耽搁了,不过你放心,你五哥他到底是万岁爷的亲弟弟,任他犯再大的过错,我皇太后皇上都会宽恕他,不会真正严惩他的。”

    载潋站在原处久久不说话,载泽抬头望向她,见她虽低着头,可眼中忧伤的神色却极为清晰。

    载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载潋本也是皇上的“meimei”,可皇上却并没有因此而宽恕她,也没有因此而对她留有旧情,在她被人怀疑与革命党人有所勾连的时候,皇上绝情地将她的宗籍削除,让她彻底成为世人眼中出卖朝廷、不忠不孝的罪人。

    载泽怕载潋伤心,便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安抚她道,“别难过潋儿,有我在,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载泽缓缓吻上载潋冰凉的嘴唇,而载潋想起闯了祸的载沣,她担忧得无法安心,她又想起自己深埋在心中的真正爱人,肺腑也一起抽痛,面对着载泽步步逼近的亲近,她用力将他推开道,“泽公…我…我今日身子不舒服。”

    载潋再次从载泽的怀抱中逃离,载泽听到载潋说身体不适,心中立刻起了急,他起身追上载潋,拉住载潋的手严肃问她道,“潋儿,你如实告诉我,你怎么了?”

    载潋略蹙了蹙眉,扭头道,“泽公,我这几日总觉得头晕恶心,时常犯困,身上没力气…”载潋转过头来看到载泽担忧的神情,又连忙安慰他道,“不过泽公放心,许是这几日到颐和园来累着了,歇几日就会好了。”

    而载泽忧愁的神色却渐渐转变为喜色,他拉着载潋的手,扶她坐在窗下的卧榻上。在确定之前,载泽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喜悦,向载潋镇静道,“潋儿,你等等,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载潋倚靠在卧榻上,来诊脉的太医在她手腕上搭了丝巾,太医为载潋号脉了多次,才终于肯定地撤下载潋手腕上的巾绢,太医面带喜色地起身向载泽拱手道,“恭喜镇国公与侧福晋了!侧福晋已有两月的身孕。”

    “当真!”载泽激动万分地站起身来搭住太医的双手,他高兴得已有些头晕目眩,语气中的笑意也掩藏不住,“实在是大喜!有劳大人了!”

    载泽唤来德保,吩咐他道,“去,你亲自送大人回去。”

    而载潋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却如早已失去生机的提线木偶,她目瞪口呆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呼吸也瞬间窒碍。

    她心中的悲凉与无力从心底缓缓扩散,最终将她吞没。她深深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体与心力,她根本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母亲,她注定不能体贴地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她作为孩子的额娘,她心中装着的却不是孩子的阿玛,她不想将自己此生的悲伤留给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载潋眼底的泪涌至眼角,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载泽却还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当中,他用力地将感知麻木的载潋拥入怀抱,狂喜道,“潋儿!潋儿!你听到了吗!我们要有孩子了,要有孩子了…我就说过,我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载潋被载泽紧紧锁在怀中,面对着载泽无尽的喜悦,载潋唯有勉强笑出来,“我听见了泽公,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她心中的痛却一层胜过一层,她就要做额娘了,也就意味着她与自己真正深爱的人再无法破镜重圆,她放不下自己的爱人,而她心中的爱人大概会以为自己和载泽十分恩爱罢!

    德龄容龄与载湉分开后,她二人才缓缓沿着昆明湖向回走,容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放不下神情忧郁伤痛的皇上,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在为谁而伤心,她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徘徊在养云轩外却又不敢进入…

    她想为他分忧,可她却感觉自己始终无法真正靠近他的心。

    德龄却若有所思地越走越快,脚步也愈发坚定起来,容龄抬头时发觉jiejie已走出了很远,她立时追上去,在德龄身后喊道,“jiejie!你等等我!你怎么走那么快!”

    德龄完全陷在自己的盘算中,早已将容龄忘记了,她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心事中敛回心神来,她怔怔地站住,回头向容龄笑道,“小五儿啊,是我大意了,没发觉你没跟上我。”

    容龄气喘吁吁地追上德龄,她神情惆怅地拉住jiejie的衣袖,小声问道,“jiejie,你在想什么…我放心不下!你发没发觉,刚刚万岁爷很难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掉了眼泪,他从不像今日一样脆弱,他到底怎么了?”

    德龄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容龄的脑门,跺着脚叹了一声道,“哎呀!我还在为你费心考虑呢!你怎么还看不明白?”

    “看明白什么?”容龄蹙着眉问道,“万岁爷是为什么人,什么事难过,我真的猜不到…万岁爷将我看作小孩子,他并不真的和我说他的真心话。”

    德龄有些气恼地看着自己的meimei,她将容龄拉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道,“meimei啊!你怎么这样迟钝了!”容龄脸颊一烫,立时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遇着他的事,我总是很在意,却又很愚笨!生怕自己做错了…”

    德龄知道自己情窦初开的meimei是真的已经对这位尊贵优雅的中国皇帝动心了,她见左右无人,索性将话明说,“meimei,你今日就没听到,那泽公爷管她的侧福晋叫什么?”

    容龄猛地抬起头来,她拼命回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她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她发觉皇上一直怔怔望着养云轩的门口,却又不敢进去,而当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出来为载泽开了门后,皇上眼中的泪意便如云幻化为雨,从眼中滑落到嘴角。

    德龄用力摇了摇meimei的肩膀,蹙着眉着急低吼起来,“潋儿!潋儿!meimei,你记得这个名字吗?!你还记得吗?”

    容龄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德龄,她的瞳孔微微震动,眼前的回忆愈发清晰,她忽想起来那日夜里在瀛台,她在窗外听到皇上伏在案上酒后的呓语,他在醉后只记得这个名字:“潋儿,潋儿…”

    那时孙佑良望着瀛台上皎洁孤冷的月光告诉她:“万岁爷这是思念三格格了…”容龄隐隐感觉心底抽痛,她想起那日在宫内与泽公爷侧福晋的偶然相遇,她竟是那样温柔与善良,她情愿帮助自己躲过瀛台外侍卫的盘查,她还在临别前牵住自己的手叮嘱:“记着我几句话,往后对宫里别的人,别像今日对我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

    容龄自然能够明白,这位侧福晋,一直在从旁保护自己,但她不懂,侧福晋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她,竟然就是皇上连在梦中也无法忘记的那个人,难道她,就是孙佑良口中的“三格格”?…

    “可她已经是泽公爷的侧福晋了啊!”容龄急得直蹙起了眉,她害怕地拉住jiejie的手,左右张望后才敢开口,“若万岁爷念念不忘的人是她…那…万岁爷岂非是…在记挂着…别人的…”

    容龄不敢再说下去,她更不愿意相信她心中的温文尔雅皇上会惦念着别人的侧福晋,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她对自己的jiejie说出的话感到有些生气,“jiejie!你不要胡说呀!万岁爷怎么可能这样呢…更何况!若这位侧福晋真是什么三格格,我们怎么会从进宫后就从未听说过她的来历呢?你瞧那些王爷贝勒的福晋夫人们,哪位的出身来历我们不清楚,太后不时常挂在嘴边呢?可太后从未提过她是谁,若她真是哪个府里的三格格,太后又何苦从来不提。”

    德龄虽然也仍不知道载泽侧福晋的身世来历,可她心中已渐渐有了怀疑,她镇定笑道,“meimei你别慌,这万岁爷对她的情意,也未必是在她嫁给泽公爷之后才有的,你瞧万岁爷方才的神色,必是伤极痛极了,万岁爷还突兀提起有个人藏着挚友诗稿的事,我当时之所以那样说,就因为我猜测此事也与那位侧福晋有关,大概是陈年旧事了,万岁爷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容龄怔怔听着jiejie的话,忽发问道,“jiejie!可你为何要说那个人是因为害了自己的挚友心虚害怕呢?你明明不知道真相,我们都只是猜测罢了!你这样说,万岁爷听后多难过啊…”

    德龄长叹一声道,“我当时就发觉不对,总觉得泽公爷喊的名字似在哪里听见过,猛然想起,就是你提过的名字,是万岁爷梦里喊的那个名字!可见万岁爷放不下这个人,meimei,若你想真正靠近万岁爷的心,就要让他先将这个‘潋儿’忘了!忘得越彻底越好!我是在帮你!这就是我说她谋害挚友的原因,你瞧万岁爷听后多落寞啊,必会恨极了她,不让万岁爷恨她,你又怎么靠近万岁爷的心!”

    容龄一时语塞,她的确想要靠近自己仰慕的人,可她总觉得jiejie说的话才会真正伤了他的心…

    容龄感到隐隐心痛,原来他心里真的早已有她人了,这个人在他心中是如此根深蒂固,竟能让一直以来沉稳练达的他如此脆弱,纵使她已嫁给旁人,他也仍不能忘…

    “她到底是谁…她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会让他这样放不下…”容龄郁郁寡欢,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德龄在一旁牵起她的手,笑道,“meimei,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你,我猜测,这位侧福晋,或许出身醇王府。”

    容龄不禁大惊失色,她抬头望向自己的jiejie,错愕地结结巴巴道,“jiejie!别再胡说了!醇王府…若她出身醇王府,岂不是…万岁爷的…亲meimei?!万岁爷…怎么能…和亲meimei…”

    德龄见meimei如此慌乱,便也在一旁安慰道,“别慌,你放心便是,我去替你问个明白,我总觉得这件事复杂得很呢,我也只是猜测,只因今日听闻醇亲王与朝上谋大臣大动干戈,还惊动了万岁爷,旁人都怕被醇亲王的冲动牵连呢,唯有这位泽公爷的侧福晋火急火燎地去见醇亲王,当时我陪在荣寿公主身边,是亲眼瞧见了的,我见他二人举止亲近,这侧福晋可是为醇王爷担心坏了,急得直掉眼泪,我还隐隐听见那侧福晋提起什么兄长、兄嫂一类的话…不过也没能真正听得清楚。”

    容龄默默地点了点头,德龄便笑出声来,她点了点容龄的额头,牵起容龄的手向外走去,她笑道,“行了,别担心了,有什么值得闷闷不乐的!后头的事儿,你交给我来做,你什么都不要问,你只管踏踏实实地守着太后和万岁爷,你要诚心诚意地待万岁爷好,他会明白的,我看得出,万岁爷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容龄想起皇上,心底不禁瞬间泛起温热,她低着头笑了笑,没有说话。德龄瞧着她害羞的模样,不禁轻笑,“走吧,等会儿老佛爷还要赐宴呢,咱们得回去伺候着。”

    晚间太后在颐和园听鹂馆内赐宴,延请留住在颐和园内的诸多王公及家眷,载潋提早离开了养云轩,她自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心中就像被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她想要独自出来走走,以暂时排遣自己沉重的心事。

    载泽又遣了许多人跟着载潋,他恨不能将载潋日日都拴在自己的身边,只怕她怀着孩子发生意外。载潋好不容易才将载泽推去静荣的身边,让他去陪着静荣,实在不能再拒绝他遣来的下人,便只能将新来的丫鬟和小厮们都留着。

    阿瑟与静心一左一右地陪着载潋沿着昆明湖漫步,绮丽的晚霞渐已消逝,天空坠入黑暗,湖边燃起了宫灯,而光亮却照不进载潋的心。

    阿瑟深吸了一口气,她搀扶着载潋笑道,“格格,咱们去哪儿呀?”载潋抬头望向广阔的湖面,而目光最终还是落在知春亭上,她轻笑了一声,忽想起儿时与额娘第一次进入颐和园的场景,额娘的音容相貌犹在眼前,那时仍健在的额娘对自己说:“闺女,你阿玛在的时候曾和我说,颐和园里的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边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为每年湖水解冻,都从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开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去知春亭吧。”载潋缓缓向知春亭走去,亭子里空无一人,她让阿瑟等人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她独自走过小桥,来到亭内,望着眼前一片夜色朦胧之下的湖光山色,回忆起当年自己与他在这里相拥望向天河的场景。

    载潋觉得身上乏,便落座在知春亭内,她一人在亭内发呆,静心不放心地在远处道,“格格!等会儿太后还要赐宴呢,咱们不能晚了,泽公爷该不高兴了。”

    阿瑟知道载潋已难得拥有能坦诚面对自己心声的机会了,或许在这里,在知春亭,载潋还能够与自己坦诚相对,阿瑟怕静心扰着了载潋,便将静心拉到远处笑道,“姑姑,格格不会耽误的,您就让她自个儿待会儿吧,您看现在泽公爷派了那么多人守着格格,格格哪儿还有一点儿自在呀。”

    静心叹了一声后,便和阿瑟一起退到远处。载潋仍旧坐在风中,她回身时望见他所住的玉澜堂,载潋不禁淡笑,原来这里竟处处皆是与他的回忆——当年不怕死的自己为了支持他,顶撞了太后,跪在雨里被罚掌嘴,是他亲自将自己一路带回这里,让自己沐浴更衣,洗去大雨中所有的委屈。

    载潋转身重新望向湖面,耳边恍恍惚惚竟响起从前的声音——“皇上,您说,从这儿坐船,能不能一路坐到太平湖去?”

    载潋伏在栏杆上,冷风将她的头岁吹散,她不禁笑年幼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稚嫩单纯。

    “三格格!您怎么在这儿呢?”载潋猛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的心神不禁一惊,身后的声音并不熟悉,而声音的主人竟还喊自己“三格格”。

    载潋立时回过头循声去找,竟见是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德龄正提着屉盒走来,她定定笑着,仿佛早已将自己的过往了然于胸。

    载潋渐渐紧张起来,因为德龄才进宫不久,她绝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也不会有人主动向她提起的,因为所有人不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他们都怕触怒了皇上。

    而德龄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载潋缓缓站起身来,与德龄目光相对。德龄行到载潋面前,轻缓笑着福身行礼,“给三格格请安了,三格格吉祥。”

    载潋察觉到她的故意,却不明白她的用意,载潋心里不禁防备起来,她冷冷笑道,“三姑娘说什么呢,前次我们在太后宫里见过,你忘了吗,太后告诉过你的,我是泽公爷的侧福晋。”

    “这么说,侧福晋不是三格格?”德龄抬起头来望向载潋,她定定笑着,直直注视着载潋的眼睛。

    载潋听罢,心下立时一紧,她蹙起眉来仔细望向德龄的眼眸,却始终无法看清她的心。载潋舒展开眉头来,放声笑道,“自然不是。”

    “那为什么刚刚奴才一喊‘三格格’,您就立刻回头了呢?”德龄又故意反问,而载潋却不再看她,载潋转身望向昆明湖,淡淡道,“这里只我一人,听见有人来了,自然会回头去看。”

    “恐怕不是这样吧!”德龄绕到载潋面前来,她也坐在载潋身边,她望着载潋的侧脸缓缓笑起来,“奴才没猜错的话,就算这里人千人万,我喊一声三格格,回头的也就只有您一个。”

    载潋不禁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她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要做什么。

    载潋转过头来望向德龄,努力平静地淡笑道,“三姑娘来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德龄放下手里的屉盒,也笑道,“三格格一向爽快,我是知道的,既然您问,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奴才替老佛爷去南湖岛上传膳,回来路过这里,见您在此,实在忍不住想向您请教几句。”德龄对载潋道,“敢问三格格,奴才的meimei,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万岁爷的心呢?三格格愿不愿意帮我们。”

    载潋心中立时一惊,她竟是为皇上而来的…载潋蹙着眉直直瞪着德龄,埋在她心中最深处的伤痛如被揭开,她迟疑惊惧地抬起手去直指着德龄,缓缓道,“你!…你,还有你的meimei,你们…接近皇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德龄拨开载潋的手,她仰起头去对上载潋的目光,轻笑道,“三格格,我的meimei是真心爱慕万岁爷的,我也想过,若能入宫,自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更将为我父兄的前程铺路,所以我想帮我这小meimei。”

    载潋轻蔑地一笑,她冷冷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子,站起身来面向亭外的昆明湖,“你带着你的野心和目的接近皇上,动机如此不纯,怎么就敢认定我会帮你?”

    “我之所以毫无隐瞒地将我的想法都告诉三格格,就是因为我知道,三格格一定会帮我的。”德龄不慌不忙地笑着,她也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载潋身后,她轻笑着贴到载潋耳畔道,“三格格,奴才自入宫以后,日日守在皇太后与荣寿大公主身边,公主曾无意向奴才提起过,‘这载潋啊,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旁人千万不要以皇上相要挟她,也千万别以她的家人要挟她,不然她舍了命也会去做的。’”

    载潋惊得呼吸停滞,她转头望向淡淡而笑的德龄,瞬间内为她眼中冷厉的神色而害怕,载潋不禁退了半步,质问她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要做什么?!”

    “奴才都说了,奴才与meimei日日守着皇太后与公主,只要奴才问一问公主,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呢?”德龄刻意做出不要声张的神情来,她拉载潋坐下,冷冷笑道,“三格格,您的兄长第一次参与立宪会议,就与袁大人大动干戈,此事所幸圣母皇太后仍未知,若是太后知道了…醇亲王与她的心腹大臣水火不容,不知道要做什么打算呢。”

    载潋倒吸一口凉气,她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寒意——眼前的女子,心机深重,她入宫不久,却已将自己的往事都了然于心,甚至还将自己最担忧的事一眼看穿,她竟然拿载沣的安危来要挟自己。

    载潋自然明白,载沣与袁世凯大动干戈的事所幸太后尚不知情,载沣才没有受到责罚,家人们才没有受到牵连。而德龄日日守在太后身边,若她想将消息透露给太后,便是最轻而易举的事。

    载潋扭过头去不再看德龄,她亦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与你的meimei,尤其是你的meimei,已经受到太后的怀疑忌惮,是谁在中间保护你们,是谁在为你们说话!”

    德龄笑道,“我自然知道,meimei说,是您帮她躲过了瀛台外的侍卫,那日奴才与您在太后宫中相见,奴才的meimei分明是去见了万岁爷,而您却为meimei圆谎,说meimei是去如意馆看画了。”

    德龄又向载潋凑近了几步,她仍旧笑道,“所以奴才就猜到了,您是为万岁爷做事的人,对吗?那您就不希望万岁爷能得到外间的消息吗,就不希望万岁爷高兴吗?万岁爷现在只有看见奴才的meimei才会高兴,奴才和meimei,也能为万岁爷带来各方的消息,甚至包括…康梁的消息。”

    载潋窒息一般地怔在原地,她竟连“康梁”的往事都已知晓了,载潋扼住德龄的手腕,低吼着呵斥她道,“我告诉你,康梁是朝廷的通缉犯,是太后最痛恨之人!你不要引火自焚,不要再害皇上!”

    “那您就答应奴才!”德龄甩开载潋的手,她故作轻松道,“您帮帮奴才的meimei,告诉奴才和meimei,万岁爷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一切不就都好了!三格格若是答应了,奴才一定替您保守醇亲王的秘密!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皇上,不让皇上再陷于更危难的境地。”

    晚间太后在颐和园听鹂馆赐宴,各王公携家眷至此,与太后一起赏戏用膳。

    听鹂馆坐落在万寿山南麓,前隔长廊,面临碧波荡漾的昆明湖,背靠万寿山上的“画中游”,四周翠竹掩映,景色醉人。听鹂馆内建有专供太后听戏的小戏台,众人皆坐在戏台对侧的观戏楼内。

    载潋落座在载泽与静荣的身后,她低着头默默用膳,脑海中尽是德龄方才的话,她抬头时竟正看见阔步走来的皇上,他与从前并无分别,而如今的一切都已不同了。

    皇上落座在大殿正前方的御案后,他与太后并肩而坐,德龄与容龄二人一直围在太后的身后。

    众人起身为皇上行礼,礼毕后载潋只觉心底刺痛——他们二人早已失去了单独相见的权利,又何来再次坦诚相对的机会呢!

    载潋端起酒杯又想将自己灌醉,而载泽却一把夺过载潋手里的酒杯,他万分担忧道,“诶!潋儿,如今可不能再饮酒了,你已有身孕了。”

    载潋迟钝地想起来,自己如今是怀有身孕的人了…她苦苦地笑着,抬起头去悄悄望向自己深爱的爱人,她又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心底剧烈撕裂作痛。

    筵席伊始,太后便叫停了对侧戏楼上的戏,她望着众人笑道,“这戏听得腻了,有什么新鲜物事儿能瞧瞧吗?”

    恭亲王溥伟起身来举杯向太后笑道,“老佛爷,奴才们可没这等本事,能哄您高兴!唯有敬您这一杯了,奴才恭祝老佛爷圣体安康,福寿无疆!”溥伟话毕后仰头将酒杯中的酒饮尽,众人见状,都连忙起身跪伏在地,顺着溥伟的话道,“奴才等恭祝皇太后圣体安康,福寿无疆!”

    荣寿公主坐在太后身边笑道,“这溥伟的嘴甜,还说自个儿没本事,光凭你这张嘴,就足够哄太后高兴了!”

    太后也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手绢掩着嘴笑道,“你们这群猴崽子,嘴都像抹了蜜,等问正经事儿的时候就都哑巴了!”

    众人鸦雀无声,除溥伟以外,也再无人主动向太后敬酒,太后心血来潮想看新鲜的玩意儿,可众人皆没这样的本事,正在寂静尴尬的时候,容龄忽小跑着站到大殿正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跪倒面向太后道,“皇太后!若您不嫌弃,奴才愿意为皇太后皇上,为各位王爷与福晋献丑,跳一段欧洲舞蹈,还望皇太后皇上不嫌弃奴才班门弄斧!”

    太后不禁眼前一亮,她知道容龄曾在法国学习过欧洲舞,还曾学习过日本舞,容龄能歌善舞,身姿婀娜,可她还没有机会一睹容龄起舞的风姿。

    太后不禁惊喜道,“自然不嫌弃,我一早听闻你能歌善舞,还无福一睹风采呢,今日有缘能见,倒是我们的福气。”太后连忙命李莲英去将宫内升平署伴奏官员传唤过来为容龄伴奏,容龄却拦住太后道,“太后,这升平署官员只能奏丝竹乐器,而奴才这段舞,需要西洋乐器来伴奏。”

    太后一时犯了难,李莲英在一旁及时提醒,“太后,此前您邀请各国公使夫人在景福阁赏月,法国公使夫人进呈的钢琴就一直保存在听鹂馆里呢,奴才这就着人去将它抬过来!”

    听鹂馆内的太监成群结队地将钢琴抬入大殿,容龄的哥哥勋龄便自告奋勇上前来道,“皇太后,皇上,奴才愿为meimei亲自伴奏。”

    太后准许了他的奏请,勋龄在钢琴前落座,容龄也已在听鹂馆偏殿内换好雪白逶迤的白纱裙,她头戴精美的洋帽,翩翩而来。

    听鹂馆内的宫灯熄灭了几盏,只余几盏明亮的灯光,落在翩翩起舞的容龄身上,钢琴之声似梦似幻,容龄伴随着音乐翩然旋舞,鹧鸪飞起春罗袖,她宛如飞落的仙子,又像是瑶池天宫旁的月亮,她的腰肢袅娜温柔,脚下轻移莲步,似汉宫飞燕旧风姿。

    载潋呆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容龄,她美丽的容颜竟如远山芙蓉,令人心驰神往。载潋默默想,眼前的容龄,才真正是冬日里盛放的腊梅,是整座皇宫内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和其他春日里开的花都不一样,其余人在她面前,皆已失了颜色。

    载潋转头望向皇上,他一动未动地注视着容龄,他的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尽是惊喜与温柔,就连魂魄也仿佛都被吸引了去。

    载潋心痛地合起双眼,冰冷的泪意从眼中滚落。

    而载湉望着在殿中轻盈起舞的容龄,眼前却缓缓展开一幅往日的画卷——他与“她”手牵着手,无忧无虑地奔跑在什刹海畔,当时的他们仍旧那样年轻,她仍旧可以扑进自己的怀中,他仍可以为她捂暖冻红了的耳朵。

    载湉落寞地望向大殿一侧,只见她如今已坐在另一人的身侧。而拥住她腰身的人,再不是自己。

    音乐声渐止,容龄优雅地谢幕,众人却都仍沉浸在无法自拔的享受中,寂静过后是鼎沸的欢呼,在座众人无一人不沉醉于她曼妙的身姿,而她却独独望向最孤独的皇帝,只与他四目相接,向他温柔一笑。

    容龄一舞,太后深受震撼,发自肺腑叹道,“容龄一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实在是美不胜收。”容龄听到太后极高的赞许,连忙跪倒,盈盈笑道,“奴才谢皇太后夸奖!若皇太后不嫌弃奴才,奴才愿为太后而舞!”

    载潋低下头去轻声笑了笑,她夹起碗中的菜麻木地咀嚼,再麻木地咽下。容龄已比刚入宫时要聪慧了许多,她懂得如何讨太后的欢心,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懂得如何做才能不为皇上惹麻烦。她应该放心了才是,可心却剧烈地抽痛。

    容龄退去更换衣服,殿内又坠入寂静,太后仍意犹未尽,念叨着要容龄往后日日都守在身边,其余人无人说话,太后却又突然想起一事来,容龄尚未回来,她忽在众人面前高声笑起来,“对了,今日有一大喜事,竟要忘记了!”

    荣寿公主见状,便在一旁掩着嘴偷笑,“女儿就知道,皇额娘有高兴事儿就憋不住,定要说出来和大家一起乐呵才罢!”

    太后点了点公主的额头,又转向众人笑道,“自是天大的喜事,当然要说出来一起乐呵!我告诉你们,幼兰,荣禄这二丫头,我这干女儿,怀有身孕了!我今儿个才知道,已有四个月了!”

    载潋闻言不禁大喜,今日唯有此事才让她真正感到喜悦,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望向坐在对侧的载沣与幼兰,激动得不禁热泪盈眶,这是阿玛与额娘真正的孙儿…阿玛与额娘生前未曾看到的,她终于替他们等到了。

    在场众人皆纷纷起身,去向醇亲王与福晋道喜,载潋也跟随着载泽与静荣去向他二人道喜,而载潋却并不与载沣说话,她端起一杯茶去敬幼兰,载潋忍住泪意向幼兰笑道,“恭贺醇亲王福晋,此事真当大喜,万望福晋珍惜身体,平安诞下公子。”

    她二人相视无言,而幼兰望向载潋的目光却温柔了许多,她也端起一杯茶,以茶代酒饮下。

    载振立在一旁,见载潋以茶敬幼兰,不禁戏谑问道,“这泽公侧福晋怎么也以茶代酒,难不成也和醇王爷一个样儿,喝了酒就起病吗?”

    载潋低着头站在载泽身后,只觉挣扎痛苦,她悄悄望向皇上,只见皇上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消息。载泽听到载振的问话,此刻便也站出来向皇太后与皇上回道,“启禀皇太后皇上,好事成双,奴才的侧福晋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载湉闻声顿时如同窒息一般,他拼命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他想到自己最牵念疼爱的女子…蚀骨的疼痛将他吞噬,他却不敢看向她,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太过狼狈。

    而太后却大喜,她拍着手大笑起来道,“今儿是怎么了!可当真是大喜,我皇室后继有人,再无更高兴的事儿了!赶明儿我就亲自遣大夫去伺候,定要平平安安才是!”

    载潋唯有跟随着载泽跪在殿中谢恩,磕头道,“奴才叩谢皇太后隆恩。”

    载潋感觉到无比寒冷,殿内的冷风仿佛只向她一人刮去,她合着眼跪在地上,她与载泽肩并着肩,可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他。

    载湉此刻才转头望向跪在殿中的载潋,纵然已过须臾数年,而如今再看到她,他还是会瞬间就不知所措。

    “自朕为载泽与侧福晋赐婚之时便曾叮嘱,侧福晋侍奉夫君,应当尽心竭力,早日为宗室开枝散叶,侧福晋入府未满一年便怀有子嗣,可见尔二人恩爱和睦,实不负朕之厚望,当厚赏嘉奖。”载湉垂眸望着载潋,他逞强地装作毫无悲喜一般,只如例行公事。

    载潋仍旧跪在地上,她的泪已将领口浸湿,她抬起头去再次磕头,努力平静着谢恩道,“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

    筵席结束,各府中人各自散去,载潋看到皇上大步离开了听鹂馆,竟连半个回眸也未留下。

    她废力地站起身来,她离开载泽与静荣,走入人群,她在茫茫一片人海中找找寻寻,最终找到了她要找的人,载潋抬手轻轻搭住德龄的肩,淡笑道,“三姑娘,我答应你。”

    德龄随载潋离开,她二人来到无人处,载潋才敢开口道,“你说如今只有你的meimei才能让万岁爷高兴,我是相信了的,所以我答应你。”

    德龄轻笑,“自然是,meimei的容貌与身姿样样出挑,还能体贴万岁爷的心意。”

    载潋猛地转过身来,她眼中的泪如倾盆而落的大雨,德龄见状后不禁大吃了一惊,而载潋却只用手背潦草擦去自己脸上的泪,她努力笑道,“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都亲眼看到了,万岁爷很喜欢你的meimei。”

    “那三格格不如就明白告诉我们吧,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万岁爷一直念念不忘?我只怕,在万岁爷眼里,meimei也只是一时新鲜而已。”德龄了然开口问道。

    载潋身上没了力气,便倚在身后的栏杆上,她望向天空中点点的星光,笑道,“万岁爷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只贪图一时新鲜,他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兴起过后便弃之不顾,他从来只对智慧者青睐有加…你的meimei,她擅于翰墨与舞蹈,自小于西方长大,精通四国语言,在万岁爷眼中,她是独一无二的,你不必担心。”

    “那三格格的意思是…”德龄品了品载潋话里的意思后便道,“三格格是说,因为meimei足够独特,所以万岁爷才喜欢她?”

    “是。”载潋点点头,她落寞笑道,“万岁爷喜欢独特的人,你要告诉你的meimei,尽可能在万岁爷面前展露她独一无二的才情,足够独特的人会让他牢记一生的…他不喜欢千篇一律无趣儿的人,就像他喜欢冬天里才开的花儿,他孤独得很,就像是天上孤独的月亮,世人皆以为他富有四海,而我只知道他从来都是孤独的。”

    载潋抬头望向德龄,她忽欣慰笑起来,“往后有你的meimei在,他会不再那么孤独了。”

    载潋返回养云轩,今夜是她在颐和园中的最后一夜,次日她就要返回府中安心休养了,她去向载泽与静荣问过了安,便回到自己所住的随香阁,临睡前静心与阿瑟为她宽衣,她自己则摘下怀中戴着的荷包,想将额娘留给自己的玉拿出来再看一看。

    载潋低头去找荷包,只见荷包的系口大敞,里头已空空如也,额娘的玉早已不见了踪影,载潋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白,眼前的画面全部失了颜色,耳边也再听不到声音。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却重重摔倒在地,静心冲上去扶载潋起来,急得哽咽道,“格格!您这是怎么了!您现在有了身子,更要爱惜自己啊!”

    载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痛哭流涕地抓住静心的手,急得早已不能言语,只剩下抽泣,“姑姑…玉!额娘!额娘…给我的玉!您看见了吗?玉去哪儿了?”

    自戊戌以后,载潋便将额娘留给自己的玉藏进荷包中,因为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佩原是一对的,名为“双生”,玉佩的另一块额娘托付给了皇上,皇上一直贴身戴着。

    自政变以后,载潋唯恐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害怕被太后发觉,便将玉佩藏进荷包里,再将荷包日日戴在身上。

    皇上曾因此事误解载潋,认为她连额娘的玉都丢弃了,就是为了斩断与额娘的联结,是为了保命,是忘恩负义。载潋没有解释,她想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告诉皇上,额娘的玉她一直藏在荷包里,日日戴在身上!而现在额娘的玉丢了,无疑于要置已脆弱不堪的载潋于死地。

    静心与阿瑟面面相觑,她二人皆没有注意到过载潋的玉,阿瑟看不得载潋痛苦,她更深知母亲留下的东西对于载潋的意义,她去扶起载潋,安慰她道,“格格,您别急,今日您在知春亭内小坐,当时我与静心姑姑都守在外面,也许荷包当时就松了,玉掉在了那里,我陪您去找找!您不要急,要爱惜身体!”

    载潋哭得满脸通红,她去提了一盏灯笼,跌跌撞撞地冲出养云轩,她来不及等身后的阿瑟与静心,一个人便跑到了知春亭外的小桥前。

    载潋气喘吁吁地站在小桥前,隔着眼前通往知春亭的小桥,载潋看到了两个极为熟悉的身影——皇上与容龄正在这里。

    载潋的目光已与皇上相对,他二人皆没有说话,而载潋却早已退不得了,皇上已看见了自己,她就必须去向皇上行礼问安。

    载潋心底悲痛怆然,知春亭…是曾经自己与他相拥望向夜色的地方,如今他也和她来了。载潋的心已经麻木,感受不到悲痛了。

    载潋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轻轻而笑,缓缓走过小桥,她福身向皇上行礼,道,“奴才载潋给万岁爷请安,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望着眼前的载潋,他的心已苦到无法言说,载潋如今已是他人的妻子,还怀有了他人的孩子,可他还是想向载潋解释,他还是想告诉载潋,他并没有带别人来到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地方!

    “侧福晋!”容龄率先开了口,她欣喜地笑起来,“您怎么也来了,您如今有了身孕,该要注意身体,早些休息才是。”

    载潋仍旧半屈着膝盖,因为皇上并没让她起来。载湉见她已蹲得吃力,更想到她膝盖上本就有旧伤,一瞬间竟想亲自去扶她站起来,容龄见皇上有意扶她,便抢先一步扶了载潋起来,又对载潋笑道,“侧福晋,这么晚了,您来知春亭,也是来欣赏夜色的吗?奴才往日也和皇上来过这里,从这里望向昆明湖和天上的星星,真的好美!您也喜欢知春亭的夜色吗?”

    载潋没有答话,她听到容龄的话,忽鼓足了勇气望向眼前的皇上,于载潋而言,他们二人已有许多年没有像今日这样毫无保留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了。

    载潋挪移开自己的目光,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怕下一刻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载湉亦没有说话,载潋看到容龄拿出一把素面的这扇来,她摇着手里的扇子,兀自笑起来,“万岁爷,您说这把扇子,奴才为您写些什么好?”

    载湉仍旧怔怔望着载潋,他仿佛没有听见容龄的话一般,容龄想起自己的jiejie刚刚告诉过自己——“要足够特殊,才能让万岁爷记住你。”

    容龄想,这宫内无数出身高贵的格格与小姐,无一人是会英文的,唯有她才会英文,她又知道皇上一向好学,也一直在学习英文,便突发奇想道,“万岁爷!奴才为您写一首英文诗吧!”

    载湉仍旧没有回应容龄,他怔怔望着眼前的载潋,心中的疼痛令他万分折磨,他感觉到夜里起风了,而载潋还身着单薄,他一向无畏,可唯独在面对她时患得患失,他在心中挣扎了无数次,才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夜里…冷了,你快些回去吧,要好好休养着…你要…好好爱惜身体。”

    载潋凄冷地一笑,她福了福身道,“是,奴才不敢再叨扰万岁爷与容龄姑娘,这就告退了。”

    临别前,载潋才转向容龄,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知春知春…我额娘曾告诉我,每年昆明湖的湖水解冻,都从这里开始,所以名为‘知春’,我从前是何尝地喜爱这里,只钟爱这里啊,我从未变过…而如今才明白,我本是冬天里才开的花,不到春日就要凋谢了,是永远也无福知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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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喜欢在码字时听的一首歌,歌词是:“二百年后在一起,应该不怕旁人不服气,谁又可控诉廿个十年,仍然未舍弃。换个时代在一起,等荆棘满途全枯死,这盼望很悠长,撑到尾。就算贫病或失忆,都争口气从旁保护你。历劫还是在一起,这种坚决无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