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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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傅连连摇头,半天后才暗暗抹泪,直道:罢了,罢了。 书房内的气氛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祁垣感激地看了方成和一眼。杨太傅心绪稍稍平定,又问他,福祸相依,倒也不假。祁垣,你可记得当年面圣之事? 祁垣摇了摇头。 杨太傅面色微变: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祁垣想了想,干脆道,其实学生醒来的时候,连母亲和meimei都不大认识了。如今别说当年面圣的事情,便是往日的熟人,学生看着也眼生的很。 杨太傅一怔:你是彻底不记得了? 祁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原身走的很是彻底,他对这边的人和事都很陌生,当时连老太傅都不认识,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杨太傅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天意如此罢 然而心底到底难受,祁垣本是肆笔成章之才,本朝故老旧臣皆所不及,如今竟到了如此田地,连国子监的普通四书题都要找人代笔。 徐子敬竟然会为你拟题代笔。杨太傅想到这,强压下心头愁绪,对祁垣道,子敬为人端谨淳厚,倒是可交之人。 祁垣看这老太傅神情悲痛,隐隐也有些难过,低声应了一声:徐公子对学生很是照顾。 杨太傅点点头,又幽幽叹气,对俩人道:本来老夫为你二人各取了表字。说完起身,踱步去了南窗下的书桌。 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两张宣纸,杨太傅取出上面一张,略一犹豫,转身先看了眼方成和。 方成和早探头瞥见上面的俩字了,目露欣喜。祁垣心里也有些激动,他一直羡慕别人都有字,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自己取一个,但自己不通文墨,怕是取不好。 杨太傅当年也是状元之才,给他的字肯定很好听。 他跟方成和对视一眼,俩人美滋滋地等着。 杨太傅却没直接给他们,只转头瞥了他俩一眼,想了想问:说起来端午将近,方成和,你们会稽有位曹娥,你可知道? 方成和忙躬身回答:曹娥救父,乃是至孝,学生自幼便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曹娥是东汉上虞人,幼年丧母,与做祭师的父亲相依为命。汉安二年五月五日,曹父照例于江上唱歌迎神,却惨遭不测,不得尸骸。曹娥当年十四岁,于江边哭守了十七天,最后毅然跳江寻父,最后抱着父亲的尸首浮出江面,曹娥亦死。 此事轰动一时,上虞县令让弟子邯郸淳为其写碑。邯郸淳虽只十三岁,亦是少年奇才,那篇诔文写的不同凡响,以至于文人sao客慕名而去,书法名家相继将其重写,这其中包括了便有王羲之等人。 方成和知道老师提起曹娥之事定有其他用意,若是只谈曹娥之孝,或邯郸淳之才,不会此时特意提起。他暗暗思索,没想明白,再看老太傅,果然后者正斜眼瞟他,似乎在看他能不能猜出来。 方成和哭笑不得,干脆认输:学生愚钝,往老太师明示。 杨太傅捋着胡子,轻哼一声,这才道:曹娥碑后,有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你可知道? 方成和点头: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这八字字谜,的确玄妙。 杨太傅冷哼一声:又来卖弄,你只说是否知道便罢了。怎这么多话? 方成和一噎,无奈地摇头笑笑。 当年魏武帝带军路过曹娥碑下,见这八字,问杨修可知其意,杨修答解,魏武帝苦思不得,行军三十里后才恍然大悟。杨太傅说到这,神色微微凝重,看向方成和,为师知道你素有天资,又才高自负,但自古因才见祸者不知凡几,如今朝中局势诡谲,你尚未中举便如此狂傲,就不怕为以后埋下祸根? 方成和忙道:学生不敢! 杨太傅冷笑:你有何不敢?这花石纲遗石和七星砚你都敢截,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这俩样都是蔡贤心爱之物,方成和竟然能让阮鸿去截来,这可不仅仅是会得罪蔡贤了,若是做不好,或许还会得罪阮阁老这位阁老左右逢源,能到今日的位置,也没少跟蔡公公打情送礼。 更何况便是他俩此时不注意方成和,日后方成和入朝为官,这等做派也容易招惹仇敌。 方成和知道老师是为自己考虑,忙低头受教。 只有祁垣一头雾水,看他俩聊天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只觉的云里雾里的。然而方成和挨训,他也不敢做别的,干脆一样乖乖站好,低头做出一副惭愧的样子来。 杨太傅没再说别的,只把写字的那张纸递给了方成和,万望你以古为鉴,勿要自得自满。 祁垣偷眼瞧见上面写着谨之二字,心里默默念了一通,心想方大哥这字倒是跟阮鸿的挺搭,谨之慎之,都是谨慎之意。 方成和显然十分喜欢,郑重下拜。 杨太傅受了他这一礼,这才看向祁垣:祁垣,老夫原本为你取了一字,如今看来却是不合适了。待我再为你另取一个。 他说完低头沉思,踱步到书案前。方成和忙打眼色,示意祁垣过去磨墨。 祁垣赶紧去一旁伺候了,方成和又端了茶过来。不稍片刻,老太傅便有了主意,抬笔饱蘸墨汁,挥笔写下两个大字。 逢舟。 祁垣一愣,隐约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果然,杨太傅沉声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当年你被取做案首之后,曾有一老道给你批命,说你需避水而行当年众人之当老道瞎说一通,哪曾想祁垣竟是会遭水难,想到这,老太傅轻叹一声,低声道,逢舟二字,便是希望你以后遇水逢凶化吉,遇事转逆为顺。 祁垣暗暗在心中念过两遍,越念越喜欢。忙学方成和下拜行礼,谢过恩师。 中午杨太傅留俩人吃午饭。 祁垣渐渐没了拘束,又实在喜欢新得的字,便拿出了十二分的乖巧来。席间老太傅谈起各地风情人物,祁垣便凑趣的什么都讲一点。他对吃喝杂耍这些本就精通,这天有意表现,碰到自己知道的便侃侃而谈,哄的老太傅和方成和一直大笑不止。 老太傅没想到他虽然才学尽失,性格倒也随之大变,比之前不知道活泼可爱了多少,心下又是一阵唏嘘,竟说不出这番变故是好是坏了。 祁垣在这边吃得酒足饭饱,又哄了老太傅的果酒喝了个过瘾。那果酒喝时只觉甜滋滋的,后劲却很大,等傍晚回监时,祁垣已经有些醉了。 方成和哭笑不得把人背上车,拍了拍他的脸:你也够厉害的,老师总共就三坛酒,都便宜你了。 祁垣本就晕车,这会儿更觉天旋地转,只得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这酒以前没喝过呢,所以贪杯了。 方成和只觉好笑,心想你以前能喝过什么酒?但看祁垣两颊通红,迷迷糊糊的样子,也不忍心训他,只嘀咕道:你倒是过瘾了,一会儿让监丞逮住,看你怎么办? 国子监中有规定,监生不能饮酒作乐,也不能呼号吵闹。 祁垣嘟着嘴,有些不高兴:我不喜欢监丞。 方成和嗯了一声,安抚他:不喜欢就不喜欢。 祁垣不知怎么,又委屈起来:我想回扬州。扬州的琼花酒好喝,祖母的果酒也好喝。 方成和没听明白,只当阮鸿整日的不教点好,安慰道:郑斋长是扬州人,以后你要做什么找他便是。 祁垣啊了一声,就要跳起来,此话当真? 方成和忙拉他坐下,头疼道,你若能安生着点,此话便能当真。 马车很快到了牌坊处,从这往里只能步行了。方成和把祁垣扶下来,看了眼长长的街道,叹了口气,心想祁老弟这一身酒气,只能祈祷一会儿路上不要遇到监丞或者好事之人了。 祁垣倒是果真安生了许多。方成和让他站稳,正要蹲下去把人背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喊:方兄。 方成和回头,就见徐瑨从另一边过来,正翻身下马。 牌坊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徐瑨在这也只能牵马步行,两人拱手见礼,徐瑨又疑惑地看了眼祁垣。 后者此时面色潮红,眼波流转,正搂着方成和的脖子歪头打量他。 方成和无奈地解释:今天去拜访老师,祁贤弟一时贪杯,喝多了些。我正头疼怎么带他回去呢。 徐瑨了然,忙往旁边闪开一步,方便方成和蹲下背人。 谁知方成和冲他点点头,却边缓缓下蹲边叹气,道:这是要变天了吗?我这腰伤怎么又发作起来了 徐瑨看他面露难色,只得顺着问:方兄身上有伤? 可不吗,多年顽疾。方成和扶着腰刚刚蹲下,就见祁垣狗刨着爬了上去。 方成和以手撑地,嘴里哎哎吆吆地喊着,一会儿让他轻点一会儿埋怨他太沉,等祁垣老实了,又摇摇晃晃,艰难地起身。 徐瑨觉得他这做派很假,像是做戏一般。然而看了会儿,方成和仍是没把人背起来。 徐瑨终于看不下去,只得主动道:如此,便让我来背着祁公子吧。 可以吗?方成和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样会不会让徐公子为难? 无妨。徐瑨看他一眼,随后背过身去,一撩袍裾,单膝着地。那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甚是赏心悦目。 方成和jian计得逞,心中暗赞两声,忙把祁垣扯开,推到了徐瑨的背上。 祁垣迷迷糊糊看了看方成和,又低头,偏着脑袋去看徐瑨。 灼热的呼吸带着清甜的果酒味毫无征兆的喷在耳侧,徐瑨只觉面红耳热,那一带几乎要烧起来似的。幸好祁垣没有看太久,自己嘟囔了两声后,便搂着他的脖子趴好了。 方成和已经牵起了那匹红鬃马,一路上不住的感谢徐瑨,又挑了好多话来说,天色昏暗,徐瑨一路低头快走,好歹没让人看出脸上异样。 几人还算幸运,并没遇到监丞,学生虽有几个,但也没什么好事者询问。徐瑨匆匆背着祁垣回了号房,把人扶去床上,又点了灯。 祁垣似乎还有些迷糊,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疑惑道:徐公子? 徐瑨面上的潮热还没散去,还好祁垣是喝醉了,便任由他盯着自己瞧,又倒了杯水给他,是我。你现在难受吗? 祁垣摇了摇头:不难受。 他平时常歪着身子翘着腿,很少有这么乖乖坐着听话的时候。 徐瑨看他这样觉得好奇,又因祁垣醉酒,他也没了先前的尴尬,便干脆坐下来,也打量祁垣。 谁知道祁垣张口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徐瑨愕然,不由地反问:那你看我做什么? 当然因为你美啊。祁垣道,若我也能有这样貌,我想起来照照镜子便可,也不会看你了。 徐瑨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喝这么多? 祁垣虽然看着很安生,嘴巴却比平时还要厉害,理所当然道:酒是麦曲之英,米泉之精,为何不能多喝?更何况酒是扫愁帚,喝来能解忧。 徐瑨愣了下,差点被他问住,只得问:你也有忧要解吗? 祁垣偏着头想了想,随后使劲点了点头。 徐瑨张了张嘴,想要问他有何忧愁,转念一想,又犹豫下来祁垣这会儿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格外乖巧,有问必答,但万一自己无意中问出他的私密心事,岂不冒犯了? 他又想起自己前几天的莽撞,旁人不过是想问下试题,自己却想到了那等事体上,甚至还自作多情地看书准备 脸上才消下去的热度轰然卷土重来,徐瑨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抿了嘴,只得含糊着劝道:人人都有烦忧之事,祁公子还是要看开些好。 说完轻轻一顿,就要劝祁垣早点休息。 谁知道祁垣一听祁公子三个字,不知怎的突然一愣,叫了起来:以后不要喊我祁公子了! 徐瑨被他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就见祁垣忙不迭站了起来。这人的身形还有些摇晃,但却满脸喜色,整了整衣服,又一本正经的朝徐瑨作了一揖:徐公子,在下祁垣,字逢舟。 徐瑨一愣,啊了一声。 祁垣行过礼,再也难掩得色,喜滋滋地叉着腰道:我也有字了! 徐瑨: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老太傅取的。祁垣一直不喜欢自己称呼他祁公子,现在倒是终于有了字。 可是这扬眉吐气的样子,也太可爱了些 徐瑨不由地抿嘴直笑。 祁垣见他没反应,反倒着急起来,一把把人拉了起来。 徐瑨好笑道:我知道,你有字了。 祁垣嗯了声,却仍抬着头催促他,那你快点! 徐瑨一怔:快点做什么? 喊我啊!喊我的字!祁垣仍拉着他的手,眼睛晶亮,期待道,你快喊来听听! 徐瑨微微垂眸,不知怎么,脸上登时火烧一样。他张了张嘴,半天后好歹轻喊了一声:逢舟? 作者有话要说: 好肥的一章! 关联小tips [1]写曹娥碑的邯郸淳,少年天才,还擅长书法。他不经意间写的《笑林》和《艺经》,是中国最早的笑话和杂耍专着,所以还有个外号笑林祖师 [2]王羲之写的曹娥碑的绢本手迹,现在在博物馆里(貌似是辽宁博物馆?还没细查),现在江边的那个版本,是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写的。 [3]逢舟是最初的主角名字,有个典故暗室逢灯,绝渡逢舟挺好,但那是清代才有的词汇,所以这里就不引用了(⊙v⊙)。意思就是辣么个意思 第31章 对于祁垣来说,新得的这个字简直跟宝贝一样,总也听不够。 徐瑨这一晚被他磨得不知道喊了多少声,等到后来祁垣自己心满意足的睡去,徐瑨却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