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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家属院 第99节

    老许被他逗乐了:“我这哪叫什么研究,自己瞎闹着玩。”

    瞎闹着玩?单星回可一丁点不这么认为,这屋子里自制的实验仪器看似粗制滥造,实则很多技术含量特别高,有的可能连专业研究所都没有。老许实在太谦虚了。

    “杨主任和您是同学,您也是港大的吗?我知道杨老师是港大毕业的,毕业后就去京大教书了。”单星回问。

    “小伙子,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我和他都是港大的,不过我没毕业,他毕业了。”

    单星回心里隐隐已经知道他可能是谁了,又追述道:“港大物理系去年有一位老泰斗去世了,场面特别轰动,香港的政商名流很多都出席了老泰斗的吊唁仪式。当时杨主任还专程代表京大,去香港吊唁了。”

    老许身子微微僵住,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的老泰斗,不会是翁鹤翁老师吧?”

    老许的回答更加应证了单星回的猜想,他点头说:“就是翁鹤翁大师,港大物理系的镇系之宝。”

    老许下巴微张,脚步都往后退了退:“他才七十出头……怎么会这样?”

    “食道癌、皮肤癌,长期在辐射的环境里工作,研究微粒子原子聚变。翁老去世的时候,我爸当时在港大挂职,有幸在场。翁老走的时候没合眼,他到最后神智其实已经不清了,但是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老许几乎潸然泪下,内心实在太受震动了……待他如父如师的翁老师,晚年居然饱受病痛的折磨,那么聪慧有大爱的一个人,走的时候甚至连神智都是不清楚的……

    单星回盯着老许:“许叔叔,你难道不想知道,翁老临终时候唯一挂念的人,是谁吗?”

    老许见单星回的表情,就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能化作无言的泪水,略带哭腔地颤声道:“不孝学生,终究还是辜负了恩师的厚望!”

    沈岁进被老许的眼泪吓到了,赶紧拽拽单星回的手掌,“你别刺激他了,翁老先生到底说了什么,你快和许叔叔说!”

    沈岁进真是见不得一个落魄的中年人在自己面前掉泪,太心酸了。她完全见不得这样的场景,觉得太可怜了。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到处发生着悲惨的事情,不是她想粉饰太平,而是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种沉重,太让一个有血有rou的活人感到压抑与绝望。

    单星回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娓娓道来:“翁老临终的时候,嘴里一直念着的名字,就是许瑞。许叔叔,您就是许瑞吧?”

    老许从他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都快碎了。

    怎么会这样?他以为老师已经放弃了他,他也无颜再去见恩师了。翁老师为什么到死都还挂念着他?这让老许一度濒临崩溃。

    他觉得自己这浑浑噩噩的二十几年,一点都配不上翁鹤的记挂。他太脆弱了,就因为当初爱情学业双重打击,他从一个天之骄子,沦为了一个不再过问世事的海岛独居者。

    他回到家乡,对外宣称自己在外结过婚生过子,老婆孩子都死了,心也死绝了,才回到无人岛上定居。

    单星回提醒了他的前尘往事,“港大物理系,近百年来,出过一位震惊中外的天才。那是一位让系里所有教授都愧无颜色的绝顶天才。甚至很多时候,教授们有不懂的问题,还会去请教那位天才。至今,他仍是港大的一位传说,但是江湖上却对他的近况杳无音讯。许瑞叔叔,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单星回实在太意外太惊喜了,从他跟着单琮容来到港大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许瑞这个名字。

    单琮容到港大报道的第一天,在港大接待团组织的接风宴上,就有人提过许瑞这个名字。饭局上,在座的人纷纷对这位百年一遇的天才,没再继续从事物理研究而感到惋惜。

    关于许瑞的去向,有人说他去新加坡了,因为听说他当时的绯闻女朋友,就是新加坡籍的华侨。背地里骂他是立场不坚定的卖国贼,在国内学习最前沿的物理知识,结果去造福非我族类。

    也有人说他是年少过于早慧,看破世事了。初露锋芒为人所知后,就激流勇退,隐居世外了。

    总之江湖上关于许瑞的传言很多,真真假假众说纷纭,直到单星回今天见到许瑞真人,才发现流言真的太容易毁掉一个人。

    许瑞就站在他的面前,一个真真实实的许瑞,没有百年天才的光辉,不是众人口中那个大脑已经聪明到被神化的假大空形象。单星回重新认识了一遍许瑞,觉得他变成了自己所认知的另外一个样子。

    这个许瑞,比想象中对物理更加偏执和热爱。这么一座孤岛,成了他的物理乐园。没有任何人打扰,没有名利的诱惑,甚至这里一开始的时候,应该没有任何可以从事物理研究的条件。但现在满屋的瓶瓶罐罐和光怪陆离的仪器,这全是许瑞自己用双手创造出来的。

    说他退出物理界,这是不准确的,是世人对他的误解。纵使他现在身无分文,籍籍无名,是一个落魄的海岛孤民,但这些瓶瓶罐罐和仪器是真实存在的呀。许瑞热爱物理,爱到可以忍受长达二十几年的寂寞绝望,爱到会在屋子的石墙上,用小石片记录每一天研究的进度。

    如果进度顺利,他那一天的罗马数字后面跟的就是会是逗号,如果那一天的研究进度不太满意,就会重重地在数字后面划上一个愤懑的顿号。

    有限的光阴,在石墙上被记录着。这里好像和宇宙失联了,时间会在这里停止,每一天都是重复和循环的。唯一波澜起伏的,只有满意的逗号和不满意的顿号。

    许瑞痛苦地砸了砸嘴,唇瓣极其干涩,连语气都是干裂的:“杨宪达偷了我的实验数据,把我毕业那年要做的论题抢先发表了。不过这没什么,我还有时间可以重做新的课题,我唯一不想和他撕破脸的原因,就是蒋唯。”

    “蒋唯?”沈岁进和单星回都表示没听过这号人物。

    许瑞愤怒地质问:“杨宪达没对蒋唯负责吗?”

    沈岁进摇摇头,“许叔叔,听你的语气,蒋唯像是杨老师的恋人。但是杨老师的爱人不是蒋唯,而是任老师,她也在我们学校教书,是金融系的。”沈岁进没说,任老师的爸爸,之前还是央行的副行长,现在已经退休了。

    杨宪达之所以那么快坐上物理系的系主任之位,他的老丈人为他助力很多。

    许瑞的拳头都硬了:“他妈的,杨宪达这个杂种!蒋唯当年为他牺牲了那么多,他就是这么对蒋唯的?”

    许瑞太聪明了,一下就明白了这些年在蒋唯身上发生了什么。当年蒋唯和杨宪达都是盐城搬迁去香港的大陆客,他们聪敏好学,是港大里一对公认的青梅竹马。

    在许瑞出现以前,蒋唯确实一直喜欢着杨宪达,甚至在许瑞和蒋唯明确表达了爱慕之后,动心了的蒋唯,仍因为道德上的束缚,选择继续和杨宪达一起坚守。

    许瑞一点都不想和同班的杨宪达做朋友,他有点瞧不上杨宪达身上那股藏匿着见不得光的驽钝。他甚至没有蒋唯聪明,但却一直野心勃勃,活跃于各大科任老师的办公室,为老师们端茶送水做跑腿工作。

    嫉妒是会让人发狂的,许瑞嫉妒杨宪达有蒋唯至死不渝的陪伴,杨宪达嫉妒许瑞作为天之骄子,可以轻易获得老师的青睐。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风雨无阻为各科老师打杂跑腿的杨宪达,仍然在老师们那里得不到同许瑞一样的喜爱。

    嫉妒的种子在心里迅速发芽生根,直到某一天,杨宪达的内心再也控制不了这颗疯长的嫉妒之树,他选择了去毁灭。

    杨宪达知道许瑞一直暗恋蒋唯,但蒋唯是他的女朋友,每每蒋唯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点心不在焉,他就变着花样去讨蒋唯的欢心。甚至在一次蒋唯和许瑞单独会面之后,杨宪达出离愤怒之余,在女生宿舍强迫占有了蒋唯。从那以后,蒋唯彻底变了,变得不再对他笑,但也从来不敢说分手。

    那个对道德苛刻的年代,失去贞洁对一位女性的打击和伤害实在太大了。蒋唯憎恶杨宪达,却再也没有勇气把那句分手说出口了。她甚至开始逃避许瑞,就连上课,都不再愿意坐到他的边上。

    曾经骄傲又活泼的蒋唯,在杨宪达变本加厉的摧残和洗脑之下,没多久彻底和许瑞断了联系。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校园,却因为蒋唯的刻意回避,再也没有见上面。直到快毕业的时候,发生了杨宪达偷了许瑞实验数据这件事,杨宪达用生命逼迫蒋唯,让她到许瑞那里为自己求情,蒋唯才约许瑞见了一面。

    杨宪达永远知道怎么样最能恶心许瑞。

    让他最爱的人,低声下气到他面前求情,轻易摧毁掉他心中挚爱的形象,比偷掉他长达一整个学期才研究出来的实验数据,更能毁掉许瑞。

    杨宪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毁掉了两个人,甚至还用许瑞的实验数据,轻松获得了老师的赞赏。他顺利毕了业,拿到了推荐信,还去了首都最好的大学任教。

    杨宪达离开香港的那一天,笑得极其得意:谁说他杨宪达驽钝?你瞧,他什么都没失去,就连蒋唯都好好地跟在他身边。他用心计,让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彻底毁在了他的手里。

    蒋唯是许瑞的信仰,这简直就是上天为许瑞安排的软肋。杨宪达将这根软肋拿捏的太好了,以至于这场关于名利和爱情的战争,他赢的盆满钵满。

    销声匿迹二十几年的许瑞,在遇见两个后生,听到关于蒋唯的事情后,这一刻,他终于彻底醒悟。杨宪达根本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许瑞以为自己的退让,能让杨宪达记住蒋唯的恩情,从而好好对待蒋唯。

    可他错了,大错特错。指望一个混账垃圾去好好珍惜一个好姑娘,简直就是国际笑话。

    许瑞疯了,在海岛上待了二十几年,忍受了长久的寂寞,他没疯。

    但知道蒋唯没有得到幸福,这一刻,即将天命之年的许瑞,彻底疯了。

    第77章

    入了夜,天上的繁星就像银河打翻在了头顶。

    周野寂静漆黑,风从海面吹来,高坡上的草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沈岁进他们趴在帐篷里,面朝帐篷网纱透气的那一面,听着不知名昆虫在草丛间鸣叫。

    薛岑说:“把露营灯关掉试试,这样能看到更多的星星。”

    熄灭了露营灯,果然天幕上的星星显现的更多了。

    沈岁进望着远处的星空发呆,脑海里老许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一直挥之不去。她知道了许瑞和蒋唯的故事,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下来。复杂的心情里,有震撼、有惋惜、有遗憾,而更多的是则是愤怒……

    杨宪达简直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沈岁进忽然有点庆幸父亲这些年一直在物理系工作,却没有和杨宪达成为至交。

    沈岁进把大人之间的关系,默默观察的很明白。

    像沈海森和单琮容两个大男人表面是冤家,一见面就嘴贱互损,时不时还从对方那里顺点东西一点儿不客气,也从来没说过要什么时候归还。但沈岁进知道,越是这样不藏着掖着的关系,越是真正的友谊。

    回国工作这么久,能随意出入爸爸办公室、实验室,并且在里头任意翻找资料的,放眼整个京大,就只有单叔叔一人。

    在爷爷还没退休的时候,杨宪达很以爸爸马首是瞻,凡事都让着爸爸三分,甚至一度上自己家上的特别勤。

    套句徐慧兰的话:“你们系那个姓杨的,最近怎么天天上咱家来找你啊?咱家这是马蜂窝啊!杨马蜂天天往咱家钻。”

    徐慧兰不喜欢杨宪达,把他比作讨人厌的大马蜂。马蜂的尾巴有毒刺,一旦蜇人,就会让人剧痛难忍。对待马蜂最好的办法,就是逃之夭夭,别轻易招惹它。

    可家就在家属院里头,搬家是不可能了,总不能为了避杨宪达,把家都搬了吧?所以杨宪达每回上门来,徐慧兰都是不冷不热地招呼。成年人嘛,对你稍微不热情点,就该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了。

    原来爸爸和徐阿姨不喜欢杨宪达,是有先见之明的。

    沈岁进看得出来,爸爸在整所大学,唯一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只有单叔叔。他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吐槽单叔叔今天在实验室又干了什么蠢事惹他生气,沈岁进听着,人家干的事也不蠢啊?无非和你意见不同,不惯着你罢了。

    有时候徐慧兰心情好会奉承两句,跟着沈海森一起吐槽单琮容这只倔驴。倔驴就不能让着点沈海森吗?每天回家就是听沈海森在那不服气地叨叨,徐慧兰听都听腻了。

    嘿,你说沈海森这人可恶不可恶,明明是他带头吐槽单琮容的,徐慧兰要是顺嘴说两句单琮容的不好,沈海森反过来还要训徐慧兰多嘴,可维护单琮容了。那种感觉,真是说不上来的堵心,就跟好心被当驴肝肺一样。

    徐慧兰也挺同情沈海森的,狐朋狗友挺多,像单琮容这样不卑不亢真心待他的还真不多,所以她明白沈海森为什么特别看重单琮容。

    徐慧兰被沈海森怼了两次,再听沈海森吐槽单琮容,她就一律选择无视。沈海森这种纨绔,还真得碰见单琮容这样的命中克星,叫他知道这世界不是围着他转,他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杨宪达在沈海森这没讨到巧,几次三番被冷落下来,就明白了沈家并不想和他深交。如今他是物理系的系主任,虽然表面上待沈海森客客气气的,但背地里总有一种耀武扬威的得意劲儿。

    他觉得沈海森当初心气太高,见识太短,仗着自己是高干子弟,就可以目空一切。可是风水轮流转,物理系如今他杨宪达说了算,而且沈校长也退休了,纵使余威还在,但也庇护不了沈海森一世。

    自从杨宪达上任,暗地里经常在同事和下属面前刻意暗搓搓地表达过,自己不太喜欢沈海森。

    职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重用谁、冷落谁,全凭领导的喜好。既然领导有意无意地表达过自己对沈海森的态度,那么底下的人也就会刻意稍微疏远沈海森,避免惹祸上身。

    这些事情,沈岁进是不知道的,沈海森从来不和她说这些大人的事。直到今天遇见了许瑞,沈岁进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有关杨宪达整个人的讯息,在脑海里把杨宪达整个人拼凑了起来,才发现父亲和继母,原来一早就看透了杨宪达的为人。

    沈岁进想起来单星回把那本《悲惨世界》带了回来,手撑着下巴,微微偏过头,问单星回:“你是想帮许叔叔的吧?”

    单星回双手负在脑后,躺在帐篷里,“嗯,他的前半生太大起大落了。还有,他最撼动我的,是这么多年,这么简陋的环境,他居然还没有放弃学术梦想。这些实验仪器,很多都是他因地制宜,根据海上的特殊气候自制的,甚至很多仪器的精密程度远超研究所,可见他当初自制的时候调试了多少次,又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这个人,是我到目前为止,所见之中最能给我注入能量的人。他让我看见,一个人如果有梦想就会变得多么了不起!纵使落魄、纵使贫穷、纵使被世人误解,但他依旧没有忘记他的初心。许瑞就是为物理而生的,他这一生是带着使命来的!”

    沈岁进:“所以你义无反顾地把《悲惨世界》带了回来?你真打算把许瑞的原话,照搬无误地传达给杨宪达?”

    单星回没那么头脑发热,“这样会害了我爸,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爸这一辈子,从来没害过别人,唯一对不起的只有我和我妈,他其实一个人在外打拼也很不容易。这社会想要摧毁一个人太容易了。我爸从十八线农村,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我不能做那个毁掉他的刽子手。”

    沈岁进:“那你下午的时候,就不该把这本书带回来。”

    他们俩的话题有点沉重,听得薛岑他们三个云里雾里的。怎么他俩下午去无老许的屋子借点大蒜,回来之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薛岑拿手肘捅了捅沈岁进,“嘿,你俩下午和老许发生了什么?他叫许瑞啊。”

    沈岁进把下午经历的事情,给薛岑他们简单叙述了一遍,听得陆威整个人都炸了:“这他妈是畜生吧?这种人也配在京大任教,还干到了系主任?!”

    沈岁进:“他能当系主任,得感谢他老丈人。”

    薛岑:“他老丈人谁啊?”

    沈岁进:“以前也是京大的,经管学院的院长,后来去了央行,做到了副行长。”

    陆威:“靠,那还真是有点牛逼。你爷爷当校长,我以为京大已经是你家开的了,没想到这个杨宪达也这么牛逼啊!”

    沈岁进:“别给我招黑行不?京大是我自己考的,和我爷爷没关系。我爷爷很正直的一个人。”

    陆威:“失言失言。话说回来,能不能让你爷爷治治这个杨宪达啊?他毁掉了别人的人生,偷走了属于别人的荣耀,对待感情还始乱终弃,这种人随便上x委举报,作风都是有问题的吧?”

    沈岁进:“你的脑子想的可真简单。你以为你随手一个举报,轻轻松松就有人来处理?那也得看人家敢不敢处理啊!这里头的门道太多了。你以为你的敌人就那么一个,其实他身后可能是一股雄踞半座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