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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第3节

    车上,夏至指出了6处极细微的谬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伪作都刻意留有缺陷,造假者是在炫技吗?”

    夏至忧郁苍白,专业之外的事情他都漠不关心,从不参与同事们的琐事闲聊,但说起他钟爱的古籍善本和书画,常有妙趣。乐有薇问:“预展当天你就发现了吗?”

    夏至说:“没有,不过当天对伪作看熟了,事发后,对着图片又看了很久,但还是没看出名堂。直到再对照真迹,才发现李逵面前,李鬼藏不住。”

    乐有薇自诩记性一流,方知人外有人。夏至问:“老师,伪作是谁画的?”

    叶之南笑道:“赵老师说,是藏家的小儿子画的,他附赠了一件临摹作品,让赵老师留个念想。”

    《蒙马特女郎》在藏家家族代代相传,那位年轻人一次次临摹它的时候,是不是就想过,终有一天会失去它?刘府的露台上,叶之南和刘亚成的交谈声传来,乐有薇有些许失神,刘亚成忍不住多看了她几次。

    4年前,刘亚成就认识乐有薇了。当时是夏天,叶之南主槌一场藏家专拍,乐有薇刚考上大学,和她的好朋友来看人生中第一场拍卖会。

    红衣少女高挑丰艳,要哪有哪,一双长腿更是白得晃眼。刘亚成找叶之南要她的手机号,叶之南正色:“她有男朋友。”

    刘亚成不以为然:“我介入,就没那小子的事了。”

    叶之南皱了皱眉,他难得这样,刘亚成懂了,他是留给他自己的。叶之南是哥们,刘亚成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女孩子跟他伤和气,罢了手。

    叶之南主槌的都是重头戏,几年间,乐有薇每场都到,刘亚成也在,眼看着她出落得更漂亮。名不副实啊,她哪是蔷薇,她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叶之南选徒弟有一手,台上眼风这么一飞啊,小嘴那么一噘啊,你举个牌,拍几件哄她一笑又怎么了。拍!

    夏至安静地坐着,晾着他不合适,刘亚成对叶之南呵呵笑:“你徒弟白净得像个外国人,长相没话说,可惜……”

    刘亚成刹住了,乐有薇和叶之南都瞧着他,他讪笑:“可惜是男的,男人长那么漂亮干什么。”

    言下之意,若是女的,就是绝色了。乐有薇笑看夏至,被人当面夸赞样貌,他也没什么表情,清冷似雪山,从小到大,听得太多了吧。乐有薇也听得多,但还是喜欢听。

    叶之南说:“这我可就不赞同你了。美少年比美少女罕见,自己想想,是不是?”

    刘亚成还真想了想:“是,是,走在大街上漂亮姑娘见得多,漂亮男人是少,不可惜不可惜。以后你闲下来,他是你的台柱子。哎,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刘亚成恭恭敬敬给夏至倒茶,说:“赔罪,赔罪。”

    夏至抿起唇,叶之南看他茶杯一眼,他就端起茶喝了一口。叶之南称赞茶好,隐有花香,刘亚成兴致又高了,大谈他去武夷寻茶的经历。

    乐有薇只在画廊做过兼职,从刘亚成开始,她观察着叶之南为人处世,有样学样。夏至是天赋型,且有着得天独厚的底蕴,她得另辟蹊径,看清世事运行的秩序,修炼话术之道。

    夏至在实习期间就不合群,对应酬很不适应,乐有薇相反,她很喜欢被叶之南带出去见人。世事洞明皆学问,要学习的很多,形形色色的人,都可能是日后拍卖会上的宾客和买主,想让大家都听她的,现在就得先听他们的,有朝一日反客为主。

    贝斯特拍卖人员配置齐整,各领域都由资深拍卖师把持,有的还身兼多项。即使他们身体不适或临时有要事,也有副手或大弟子顶上,要么外聘,轮不到新手主槌。

    百万千万人民币起步的买卖,公司不可能轻易交给新人练手,但夏至是例外,成为叶之南助手当年,他就得以主槌一场古籍善本拍卖会。

    宾客们退去一个个社会身份,都是听众。夏至介绍着一件件珍宝,他们一句句听着,喜欢了就拍,不那么喜欢就放下手牌,简简单单的关系。夏至在台上展露笑容,乐有薇在台下鼓掌,她得承认,有的人生来优越。

    从拍卖台上下来,夏至被场内几个活泼的女孩子围住。公司喜欢他的人也很多,但清冽的雪山湖泊,不属于庸众。

    寒来暑往,叶之南和刘亚成的《蒙马特女郎》3年之约到了。两人计划得周详,地中海西部一座岛屿将被拍卖,刘亚成看上了,广邀亲朋同赴西班牙为他助阵,叶之南的团队也在邀请之列。

    拍卖会前夕,刘亚成收购了一个皮革品牌。一周后的拍卖会上,他以将近4千万欧元的价格,拍下那座岛屿。

    会后是新闻发布会,刘亚成顺口委托媒体帮他弄个品鉴大会:皮革品牌是家族企业,先前由两兄弟私人控股,刘亚成尊重他们在产品方面的理念,且不要求重组公司架构,两兄弟知恩,“拿出祖上珍藏的毕加索作品”,权当再占股几个百分点。

    这件作品,正是《蒙马特女郎》。3年前,歧园预展上,同名作品被烧毁,但手下的鉴定成员竟都判定两兄弟所藏是真迹,刘亚成宣称心里不踏实,决定把《蒙马特女郎》带去岛屿,邀请天下鉴定师、学者和艺术爱好者共赏,往返机票住宿他都包了。

    岛上,刘亚成大宴四方。乐有薇到处溜达,交朋结友拉关系,待到黄昏,她就去寻夏至。夏至总坐在悬崖边看风景,两人一起看日落,饮甜酒,各想各的。

    准备签证期间,乐有薇发现男朋友丁文海出了轨。她想让丁文海休年假,陪她来旅行,银行流水记录打印出来,她坐了半小时,无话可说。

    是目睹他们走进酒店房间,乐有薇才提出分手。要分,就分个干净,她只对珍品反反复复,纠缠不休。

    收藏家和鉴定师纷至海岛,都笃定《蒙马特女郎》确系真迹。他们都非富即贵,又有威望,绝不会被刘亚成一通款待,就昧着良心说谎话。这帮人相当于用名誉集体为《蒙马特女郎》作了保,于是苏富比也产生了兴趣。

    真金不怕火炼,《蒙马特女郎》通过了苏富比的鉴定。刘亚成同意上拍卖场,但要求定向拍卖给省博物馆,他是货主,有资格提条件。

    杨馆长已退休,省博物馆新任馆长姓左,她之前是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蒙马特女郎》真迹现身的消息传回国内,她向记者表示会尽全力争取,携助手飞抵西班牙。

    左馆长一行舟车劳顿来到海岛,刘亚成表了态:“同为中国人,我很希望家乡博物馆能得到比上一幅更精进的作品。”

    拍卖会在岛上举行,左馆长亲手捧得《蒙马特女郎》,憾梦终圆。她对着记者镜头说:“我们一度和毕加索作品失之交臂,那时我就想过,若再有机缘珍藏大师作品,将不惜一切代价。”

    这代价是3.6亿人民币。3年,一切都在水涨船高。省里批了这笔钱,贝斯特拍卖公司总经理吴晓芸赚了一笔,向董事长欧庆华作了保证,每年至少举办两到三次慈善公益拍卖会,回馈社会。

    刘亚成为《蒙马特女郎》投了重保,指派保镖一路护送左馆长回云州。叶之南收到画作平安入驻省博物馆的消息,来悬崖找乐有薇和夏至,他俩日复一日在此坐看夕阳。

    叶之南笑问:“都休整好了吗?明天飞香港,周四下午佳士得有场玉器拍卖会,去看看?”

    乐有薇问:“他们不会再怀疑吧?”

    叶之南神采飞扬,给她和夏至看国内新闻。艺术爱好者都对当年事记忆犹新,但不约而同赞叹:“失而复得,可喜可贺啊。”

    重量级名人和国际拍卖行都为《蒙马特女郎》站台,它已系出名门,不容质疑。夏至感慨:“这样迂回,才能让他们相信。”

    叶之南敲敲手机屏幕上的画作:“迂回,是不想怠慢它。”

    乐有薇很快乐:“感业寺三年不白待,武媚娘出来前程似锦,天下来朝。”

    叶之南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失恋有两个来月了,这是第一次看到应酬之外她笑得这么灿烂,她是走出来了吗?

    夕阳下,夏至和乐有薇并肩看着叶之南远去,夏至轻声说:“你也蛰伏三年了。”

    3年来,叶之南一直没让乐有薇上拍卖台。乐有薇不急不躁,跟着他拜访客户,自己也勤跑各类拍卖会和展览会,做些征集拍品的工作,提成高,还能攒人脉。

    时代不同了,早些年,好东西会主动送上门,请求鉴定或变卖,几十年下来,各大拍卖行都面临货源枯竭的难题,得游说藏家货主把它们拿出来。

    贝斯特的业务部负责征集珍品,拍卖师不用承担征集任务,但公司鼓励全员揽收。乐有薇主攻玉器杂项,犹如打猎,四处转悠,三教九流都交往,久而久之,她攒了一些自己的客户,还征集到数量可观的珍品上拍卖场,她对夏至说:“不急,我相信我师兄对我有规划。”

    乐有薇和叶之南是中学校友,她19岁时和他相识,23岁进贝斯特实习,单独相处喊他从来是师兄,在要好的朋友面前也不避讳。叶之南亦师亦友,她想不出比它更好的称呼。

    第4章

    一行人提前一天抵达香港,玉器预展还没撤,乐有薇直奔白玉双鱼佩而去。隔着玻璃展柜,白玉双鱼佩温润柔和,光华内蕴,她想起拍品图录上形容它是“美人端然”,会心一笑。

    佳士得的温先生见乐有薇是叶之南带来的人,欣然取出让她端详。叶之南说:“在西班牙了却了一件心事,得给你们派点礼物,明天我拍下来吧。”

    这件白玉双鱼佩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它最早是明代永乐皇帝朱棣赠予皇后之物,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几次现身国际拍卖场,都被高价拍走。乐有薇知道叶之南想拍下送给她,她把双鱼佩端放在桌上,还给温先生,笑道:“我只是对永乐皇帝感兴趣。”

    温先生问:“为什么?”

    叶之南替乐有薇答了:“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嘛,她很喜欢九桅宝船。”

    乐有薇没跟他说过这些,但毕竟十九岁时,她就认识叶之南了,他了解她一个小爱好,很平常。不过,在传闻里,则是她十九岁就“跟了他”。

    乐有薇不在意。她们也没胆子当着她的面说,管它呢,反正不耽误她挣钱。

    温先生把白玉双鱼佩放回去,乐有薇对叶之南笑笑:“我到那边看看。”

    叶之南说:“你一向喜欢白玉。”

    乐有薇敲敲玻璃:“你看,它不够白。”

    白玉双鱼佩被皇后赏赐给孙辈,在明代中期入土,直到清末才重现天日。几百年的地下时光,使它形成了一处青灰色的沁色,在鱼尾翼,如烟似雾,更添灵动,拍卖图录上那句“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恰如其分,她当然知道它很美。【注】

    乐有薇踱去另一边,欣赏一只青白玉印盒,她和丁文海分手之前之后,都有追求者,但她没有再谈恋爱,被人问起就说:“当上拍卖师再说。”

    叶之南看着她,再磨磨她吧。温先生也瞧着乐有薇,美人眉睫深重,浓妆冶艳,耳坠子是金色的小箭,在发脚处一荡一荡,顾盼生姿,温先生话里有话,揶揄道:“品相完美,看上的人多,得手不容易啊。”

    叶之南笑:“洁白无瑕是会更理想。”

    温先生付之一哂:“沁色,是特色。”

    次日拍卖会上,白玉双鱼佩被一位南通籍商人拍走,乐有薇跟他攀谈,互换联系方式。跟踪拍品是她的习惯,有聚则有散,藏品被转让,重新回流到市场也很平常。

    散场后,乐有薇加了一圈联系方式。回云州后,她和这次拍卖会上结识的人都保持了往来,到了下半年,有人找她出让了一尊清代青玉兽面纹鼎。

    年底,乐有薇从一位老客户处征集到一件商代凤鸟佩,被国家博物馆收入馆内,跟原有的一件展品刚好是子母件。历经几千年的团聚,在业内引起轰动,连董事长欧庆华都知道她了。

    年终会上,乐有薇升为拍卖师,这一年,她二十六岁,进入贝斯特第四个年头。欧庆华夸她是好猎手,猎回件件宝物,抽奖环节偏心了一把,将一把明代的柳叶刀转到她面前,祝她利如刀锋,手到擒来。

    凌云和万琴交换眼色,一个以色取利,招摇撞骗的女人,只会耍点嘴皮子,董事长还把她抬得这么高,男人啊,都是肤浅动物。

    乐有薇把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其实上位者在她眼里没性别,男男女女都捧着就是了,只可惜权力多数由男性把持,才显得她热衷搞男女关系。

    过完年,黄婷和程鹏飞结伴而来,以道喜之名请乐有薇吃饭,提出想投奔她。

    三人在实习期间关系就很融洽,然而平起平坐的同事,变成上下级,怎么相处?乐有薇不想答应:“我刚从叶总手下独立出来,能做成什么样不好说,你们来帮我是大材小用。”

    黄婷说:“你现在只有三个名额,只招新人累都累死,总得有熟手吧。”

    乐有薇笑:“可你们知道,我在工作上独断专行,固执己见。”

    程鹏飞反问:“你以为别的领导不这样?有的还动不动脑门一拍,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

    乐有薇丑话说在前头:“应酬之外,我很专横,做了决策就坚决不接受相反意见,只搞一言堂,想好了?”

    程鹏飞笑道:“好不容易当上领导了,谁不想要听话做事的人?你放心使唤,卑职听命。”

    黄婷也笑了:“忍不住也会提意见,提完了,还听你的。”

    “我就想有人听我的,那就这么定了。”还剩一个名额,乐有薇想从大学校园招聘会上物色人选,实习时的主管姚佳宁找上门了。

    这几年,是乐有薇的成长期,于姚佳宁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怀孕,辞职,当全职太太,离婚,争到了孩子的抚养权,出来再就业。

    乐有薇为难:“婷婷和鹏飞我本来都不好意思收,何况是您?”

    姚佳宁说在哪里都是在工作,但她和大家认识几年,工作合拍,一起做事会很顺手。孩子归她独力抚养,所以她对乐有薇有个不请之求,她时间上得向孩子倾斜点。

    孩子在托儿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或其他意想不到的状况,姚佳宁就得请假,这种要求只能向熟人提,她也有她难为情的地方。

    老同事们执行力强,同心协力,各司其职,成立小团队才两个月,乐有薇的拍卖计划书就被通过了,她将在五月的春拍上,主槌一场玉器杂项拍卖会。

    凌云主打珠宝玉器,她和乐有薇在种类上有重合之处。业务部洪经理比对了两边的拍品名录,特别亮眼的都不多,把她们喊去商量:“凌云的数量多,但有薇的品质略高,不如两场并成一场?”

    凌云不说话,乐有薇说:“我有个重要物件正在谈,本周一定能定下来。”

    洪经理看看凌云:“有薇熬了三四年,第一次上拍,这次你就并给她,省一场成本,劳务费你俩按比例来?”

    凌云仍不说话,乐有薇笑道:“我的拍品都还没彻底理顺,凌云的我可能来不及熟悉,洪经理,您都报上去试试?”

    洪经理见凌云抵触,点了头:“行吧,有事我们再沟通。”

    凌云上楼去找万琴喝咖啡,很郁闷:“洪经理往上报,叶总就看到了,还能批我的吗?”

    万琴没奈何:“都是小拍,一场劳务费没两个钱,你让一让不行吗?当面得罪她,她不会去跟叶之南哭吗?我跟他平级,说不着他。”

    凌云在宣传部门待到第三年时,公司有个内部选拔会,她以第二名的分数跻身拍卖师之列。乐有薇没报名,她很遗憾,她想在场上力压乐有薇,落了空。她烦道:“夏至当年就上拍卖台了,去年都接替叶总主槌中国古代书画了,我第三年靠自己,也上拍卖台了。她熬到现在,我就该让路?”

    万琴扔个糖包给她:“这你就不懂了,几年都不让她主槌,叶之南是存心摁着她呢。”

    凌云瞪大眼:“为什么?”

    万琴说:“不能喂太饱了。翅膀硬了,心野了,就不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