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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娇 第37节

    似乎是察觉到了薛鹂心中所想,他缓缓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人生如蜉蝣,暂居天地之间,聚首离散无以为抗,只要尚在人世,便离不去种种煎熬。”

    薛鹂没有说话,她只是忽地很想问,魏玠这样的人为何会执着与她。分明知晓她心思不纯,知晓她虚情假意,他分明有更好的选择,若是如他所说,那便是他甘愿投身于鼎,也要拉着她一同沉浮,不是也很蠢吗?

    街市上有夷狄的商队,薛鹂好奇地看了两眼,魏玠拉过她,替她拢了拢斗篷。

    “年幼之时,我随父亲去过朔州。在那处住过一段时日,景致十分不错。”

    薛鹂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紧接着便听到他又说:“日后战乱平息,我想带你一同去,兴许你也会喜欢。”

    薛鹂抬眼看向魏玠,他目光专注,甚至有几分期许,像是一个寻常男子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捧到心上人面前,希望她也能够喜欢。

    薛鹂心上浮出了一点酸涩来,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却又忍不住懊悔。魏玠这样的人,若是不曾遇上她,兴许能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魏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不必陷入这些泥淖中。

    她哑了声,牵着他的手紧了紧,而后点头说:“好。”

    这一日是薛鹂的生辰,魏玠带她在街市四处游玩后,最后乘马车带她去了不远处的高山。薛鹂与梁晏在此处不远的洼地看过流萤,也不知他是否是有意为之。然后她想起魏玠喜爱登高,站在山顶俯仰山河,又暂时打消了这些疑虑。

    她被关了许久不曾出来,如今虽说腿脚酸软,兴致却丝毫不减,高高兴兴地与他前往,而身后不远处则跟着晋青等人。

    天气虽冷寒,薛鹂却走得浑身发热,最后硬是将斗篷脱了丢到晋炤怀里让他抱着。

    魏玠仿佛感觉不到疲累,她走到一半已经是累得不能动了,走两步便要停下喘口气。而他面色不变,也停下等她。倘若是梁晏,必定要笑着背她上山,哪里会看她狼狈地扶着树喘气。

    薛鹂心中怨气更甚,偏偏她来的时候也是兴致勃勃,如今辛苦爬到半山腰,怎能轻言放弃。

    来都来了,她咬牙硬撑,等到山顶已过了快两个时辰。

    等到了山顶,洛阳的景致一览无遗,冷风拂动衣衫,薛鹂方才的燥热也被平息,反而冷得她缩了缩脖颈。不等她回身去找晋炤,魏玠已经将斗篷重新为她披上。

    “我年幼时常来此处,看天地宽广,心中的愁闷便能消解不少。”魏玠思来想去,似乎并没有可以分享给薛鹂的趣事,他多数时间都在魏府,偶尔去诗会与酒宴,去拜访名士,如同魏氏每一个子孙一般从未有过逾矩,直到结识了薛鹂,却屡次做出出格的事。

    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过几日他便南下去平乱,薛鹂会同他一起去。除去了夏侯氏,由他辅佐赵暨,迎娶薛鹂并非难事。

    薛鹂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那表哥今日带我来,也是因为心中愁闷吗?”

    魏玠坦诚道:“只是想带你来,没有旁的心思。”

    他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都可惜不曾与她一同亲历,如今薛鹂陪他再走过一次,心情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只是可惜从前不在你身边。”

    薛鹂勾住他的后颈仰起脸,魏玠配合地低头,她凑上去亲他,笑道:“不打紧,我日后都在你身边。”

    下山之时忽地飘起了小雨,打在林叶间沙沙作响,本就崎岖的山路变得湿滑难行。他们走的小心,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不等下山天色便渐渐地暗了。薛鹂担心他夜里目不能视,恐会像上次春春猎时一般栽下山去,心中正苦恼,晋青便提议道:“夜路难行,主公不如去山庙暂居一晚,我们去拾些干柴生火,待明日清晨再回府。”

    魏玠点了点头,带着薛鹂去寻那山庙。

    他幼年来此,山庙中只剩下一个比丘,后来比丘也还俗归家,此处便渐渐荒芜了,偶尔有村民来此供奉佛像,会将庙里打扫一番。

    庙里漆黑一片,隐约能看见佛像的轮廓,薛鹂往魏玠的身后缩了缩,小声道:“表哥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他轻笑一声,应道:“好。”

    第52章

    山庙荒废许久,泛着一股阴冷的潮气。

    齐国大多的寺庙与道观都归望族与皇室所有,百姓们参拜神佛多是到小山寺来。此处虽已无人看守,却依旧有人供奉香火,因此木头腐朽的气味中,还夹杂着几分香箸燃尽后的檀香气息。

    破漏的门有凉风吹入,薛鹂缩成一团依偎着魏玠,看着那火苗渐渐亮起,而后照亮一室的黑暗,佛像的本来面目也渐渐显露。

    泥塑的佛像被人用丹青绘上了法衣,时日久了佛身渐渐斑驳,显得有几分不伦不类。赭石染作成的色彩,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干涸的血迹。

    薛鹂朝那佛身看了两眼,不禁心底发怵,莫名生出种不安来。晋青等人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守着魏玠,当真如影子一般。而她身侧的魏玠更是不动如山,似乎无论面对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恐惧,此刻紧贴着他,渐渐地连她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冬日里的雨水夹杂着细碎的冰雪,打在林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薛鹂听着柴火燃烧的声响出神。

    “朔州……是什么样的?”除了从吴郡到洛阳一路上见到的风景,她还不曾去过那样远的地方。

    “天地苍茫,有黄沙白草,时而会有夷狄来犯,桑乾河旁多是看守牛羊的牧民,他们不说官话,乡音与洛阳大不相同,常在牧羊之时唱一些当地的曲子。”

    “唱曲子?”薛鹂笑了笑,说道:“吴地的曲子我也会唱,只是父亲养的外室也是船上唱曲的,阿娘不喜欢,说那是靡靡之音,也不许我唱。”

    “父亲倒是也说过相似的话。”他笑道。

    “那正好,我给表哥哼一曲,若是不好听,你可莫要笑我。”

    “不笑你。”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薛鹂半点不扭捏,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已经是吴郡的小调,娇柔而婉转的曲子,似一场绵绵春雨,令人情灵摇荡。

    唱到了“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薛鹂再想不起最后一句了,不禁懊恼道:“还剩一句,怎得记不起来了。”

    她也不沮丧,仍是得意地问道:“比起那朔州曲调如何?”

    “朔州曲调中是苍茫天地,你唱的曲子是缠绵情意,二者无法相比。”他顿了一顿,又道:“曲调不同,却是因人而异,重在哼唱者是何人,你唱的曲子自然是意义非凡。”

    魏玠并不是个吝于赞美的人,无论是府中的门客还是族中的小辈,常有人向他请教,而他也总是夸赞居多,从不对人口出恶言,更不会说些打压伤人的话。旁人的请教大多谦虚,面对薛鹂这般主动要他夸赞的,他倒是不禁词穷,以至于说起话会有些词不达意,显得有几分木讷和笨拙。

    薛鹂也只是觉得黑夜无趣,哼首曲子打发时间罢了,并未想着非要让他作出首辞赋赞美她。看他认真地想着如何夸她,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魏玠与梁晏是截然不同的人,即使梁晏时常想要学着变成魏玠的模样,性子却仍是天差地别。梁晏不守规矩,他会在街上与夏侯信大打出手,也会因在闹市中策马而害得平远侯被御使参奏,可他心性不坏,只是个偶尔顽劣的少年人。而魏玠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事,他如同神像一般被供起来任人瞻仰,背负魏氏的荣华和野心,有人来拜他,拜的不是神佛,而是心中的欲望。当凑太近了,便会发觉他是冰冷而坚硬的,实在无趣至极。

    薛鹂忍不住瞥了眼那尊略显诡魅的佛像,不禁有些出神地想,魏玠或许也是如此,看似是穿着华美法衣的神佛,内里却是一团泥污。

    或许不止是魏玠。整个魏氏都是如此。

    薛鹂听着火星炸开的声响,身体往后缩了缩,被魏玠揽到怀里。

    怀里的人很轻,呼吸之时胸口缓缓地起伏着。与薛鹂在一起,无趣的事也变得有所不同。

    人无法独自存活下去,倘若感知不到情爱,又怎能称之为人。魏玠不想承认自己的不同,他无法同旁人一般轻易地感知到喜怒,好在他学什么都很快,可以依照书卷,依照身边人的言行而表现得体,掩盖自己的异常。

    薛鹂激怒了他,牵动了他的情绪与欲念,必定也能带他感知情爱,倘若如此,他便也如常人一般,兴许也能找到人生的乐趣所在。

    即便带来的是苦苦煎熬,也算命途中的造化。薛鹂虽目光俗浅,说出的话却不是全无道理,人生在世,只为规矩而活,虽说会避开许多麻烦,却同样会少了许多趣事。

    火光摇动,暖融融地落在人身上,薛鹂渐渐地感到困乏。在魏玠怀里调整了一个姿势便要睡去,然而魏玠却忽然拍了拍她,劝道:“鹂娘,不能睡了。”

    薛鹂疑惑地看向他,想说的话尚未问出口,先听到了晋青长刀出鞘的声音,而后晋炤将一柄长剑丢给魏玠。他扶着薛鹂起身,揉了揉酸麻的手腕,才将她拉到身后,提醒道:“看来是有人等不及了。”

    他话音才落,薛鹂朝外扫了一眼,在黑夜中看到了许多个持刀的身影,他们错落在山庙外,如同平地而起的墓碑。

    薛鹂几乎要被吓得魂不附体,若她知晓和魏玠出府能遇上要命的事,还不如将她关在屋子里。

    破庙的瓦片哗啦一阵响,魏玠拉着薛鹂往后躲,那些碎瓦没有砸到她,却还是吓得她惊叫了一声。刺客带起一阵灰尘,跳下来持刀砍向魏玠,好在有火光映照下他还不至于目盲,躲避过后立刻又有侍卫上来护住他,一刀子横着划过去,衣衫与皮rou尽数开裂,薛鹂甚至看到了对方的肠肚,吓得面色惨白几欲作呕。

    魏玠在侍卫的护送下带着薛鹂离开,刺客紧随其后追了上来,对方忙于应付,交代了几人送魏玠先走。薛鹂几乎是慌不择路,一切似乎回到了当初春猎时的场景,只是这回显然要更为凶险,至少魏玠没有抱着他的破琴不放,连他手中都拿着长剑。

    小雨让山路湿滑难行,薛鹂拉着魏玠以免他看不清摔倒,自己却忘记了脚下,猛地一滑,摔得裙子上都是污泥,此刻也顾忌不了什么,她连忙起身又带着魏玠走。

    薛鹂忍不住抱怨:“为何总有人要杀你?”

    魏玠无奈道:“此事非我所愿。”

    好在这座山并不偏远,驻守在附近的也有兵马与巡防,很快便会有侍者先行找来兵卫,这些刺客武艺再高强也无法在今日取魏玠性命。薛鹂甚至想不通,分明她与魏玠一清早出府,几乎没有人知晓,刺客竟还能一直跟着他们上山来。

    魏玠被薛鹂带的险些摔倒,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护着他的侍卫去前方开道,薛鹂在一片漆黑中,只听得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与心跳。

    “表哥,我们真的不会有事吗?”她哑着嗓子问,一双眼直直地看着魏玠,满是污泥的手却悄然间松开了他的袖子。

    第53章

    薛鹂的呼吸又热又重,她的衣裙上沾染了许多污泥,狼狈而不安地望着魏玠。反观他依旧从容不迫,似乎并未将眼前的困境放在眼中。

    难怪梁晏会对魏玠心生嫉妒,他对外表露出的姿态无可挑剔,旁人苦苦挣扎,狼狈不堪,在他这里却显得无关紧要,他的存在将旁人都衬得卑劣可笑。

    可他不是那样好的人,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个好人?

    四周黑暗无光,风雨吹打林叶的声响中夹杂着薛鹂的呼吸声。

    魏玠看不到她,却能察觉到她的不安,正想开口安抚,却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带着几分凉意的声音。

    “魏玠,对不住了。”

    薛鹂眼中是魏玠所看不见的怨毒,不忍的面色一闪而过,并不足以动摇她离开的决心。

    她决然地伸出手,趁魏玠尚未有防备,用力地将他朝一侧推去。

    密林丛生,山间满是杂乱的树藤,魏玠的身影在黑夜中消失不见,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除了落水那一刻的动静外,再没有惊起更多的波澜。

    薛鹂睁大眼,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着,她的手还呆呆地保持着推他的动作,直到朝那漆黑的山坡看了一眼,方才缓过神来,连忙提着裙子另辟小道下山。

    这山上这样多的草木,魏玠不会摔死,不过是吃些苦头罢了,怎抵得过她受到的屈辱,怎能偿还她所失去的一切。

    薛鹂的心脏狂跳不止,摔了也不敢出声,只知道立刻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朝着山下跑。她不知道日后能否还有这样好的时机,倘若此次不走,下一次又要等上多久。

    莫说只是受些皮外伤,即便他摔断了手脚,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薛鹂许久都不曾这样跑过了,她摔得一身是泥,疼痛却让她无比清醒,此刻她只觉得畅快。她离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切只剩下一步之遥,却被魏玠狠心给毁了,被关在这方寸之地忍辱负重地讨好他,她凭什么不怨恨。

    羞愧之情在薛鹂心中只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被重获自由所带来的的欣喜冲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甚至还渐渐地开始后悔,若是再狠心些便好了,若是魏玠死了,她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往后也不必担忧他的报复。

    薛鹂下山时努力捂着脸,露出来的手背却被荆棘划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待她下山之时身上已满是脏污,腿脚也不禁酸软,仍是一刻不敢多停留。

    魏玠为她披上的斗篷早在半山腰扔了,冷风冷雨冻得她瑟瑟发抖,距离天明还有好一段时辰。魏玠既然敢带她出门,即便被人发现了她的存在。,想必他也早有法子应对。加上魏玠名声一向较好,而梁晏与他早有龃龉,兴许会被他混淆了黑白,最后反将错处都落在她身上。

    天未亮时,薛鹂已经走到了洛阳城的一家有名的典当。她精疲力尽地去敲典当的门,连抬手的力气都要没了。

    也不知何时,冷雨竟渐渐转为了细细的小雪。叩门的闷响在凄冷的夜色中中显得尤为无助,她冷得缩了缩肩,几乎想要流泪,急切地又拍了几下门,始终不敢出声呼唤,生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门哐啷一声开了一条缝,在典当守夜的人举着豆灯眯起眼打量薛鹂,看清她的相貌后,立刻“呀”了一声,连忙请她进门。

    “薛娘子怎得弄成这副模样?听闻你不见了,与那小世子的婚事都没成……”店家见她狼狈不堪,还有话想要问,却被薛鹂打断了。

    “店家与我是旧相识,也算是同乡,初来洛阳我便奉了不少好东西,今日想与店家讨一物。”薛鹂取下头上所有玉石珠花,手指还在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栗。“想必店家已经见过我阿娘,她定与你说过,她是从魏府来的姚娘子,还请你将她送来的东西交予我看一眼,有一物于我意义非凡,我想应当是叫她误拿来当了,若是店家准许,我手上这些可与你交换……”

    魏玠在吃穿用度上对薛鹂毫不吝啬,珠翠罗绮往往都是最好的,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当初她为了修好魏玠那把破琴花费了不少银钱,来此处当了不少自己攒下的珠翠。以她阿娘的性子,只怕认定她已身死,会早早将她的东西给当了换成银钱,好给自己留个后路。

    见薛鹂拿出的都是好东西,店家也没有多犹豫,立刻去翻找账册,去库房中取来了一个吊着竹牌的匣子,上面写着姚灵慧的名字。

    店家什么稀奇事都见过了,像薛鹂这般一身脏污跑来当东西的贵女不足为奇,从前也有望族之后当了不少好东西与人私奔。虽说薛鹂的出现实在蹊跷,与他却没什么干系,士族瞧不上他,即便是穷得没几件好衣裳的士族,也要在他面前趾高气昂。

    薛鹂与他是同乡,初见时为了当个好价钱对他卖了好几句可怜话,店家才知晓她的父亲也是商贾,因这个缘故害得她受士族同辈欺辱。大抵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也不想多为难薛鹂,勉强为她坏了一回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