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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小食堂 第150节

    叶柏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他素来是个有分寸的郎君,晓得不能让孟知味太过劳累,因而不会和同龄的大多数孩童那般纠缠。

    小郎君钻出被窝,趿拉着鞋子去到桌案边,从暖炉上温着的小锅中,舀了一碗温热的清水,接着小心翼翼地捧着陶碗去到床边,将其递给孟知味。

    “姑父辛苦了,阿柏给你倒水喝。”

    孟知味稳稳握住掌心的陶碗,在叶柏的辅助在,他慢慢将碗送至唇边,小小饮上一口,笑道:“多谢阿柏。”

    “应该的。”叶柏接过陶碗,把它放到床边小桌案上,吹灭烛火,随后乖巧地躺进被窝里。

    他感受到孟知味在躺下前,帮他掖了掖被角,忍不住感叹道:“姑父,有你真好。自从懂事后,我就跟着阿翁一起住在故居,偶尔才会回到永兴坊,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睡的。阿翁看管得很严,连我家耶娘都不能来陪。”

    “从小到大,没有人像姑父你一样,日日给我讲故事,每晚都帮我掖被角。”

    孟知味摸索着躺下,翘起唇角,温和地抚了两下小郎君的头顶,没有多说什么。

    叶柏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趁着夜色遮挡,悄摸摸用头顶蹭了蹭对方温热的掌心。蹭着蹭着,他忽而想起一事来,犹豫地开口:“姑父,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孟知味眉眼柔和:“你说吧。”

    听见准确的答复后,叶柏又踌躇片刻,然后先将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叶家往事”全盘托出,接着才困惑道:“姑父,那些人都说子嗣为重,是真的吗?”

    “为何你与姑母的阿翁,就并不在乎呢?”

    闻言,孟知味愣了愣,笑道:“先不提女子不如男的认知是多么的浅薄、世人眼中所谓的男子传承香火是多么的愚昧,于我而言,你的姑母和阿姐才是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人活一世,能让自己与看重之人过得快活自在,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叶柏年岁还小,将这一番话翻来覆去地在脑袋里琢磨许久,仍然有些似懂非懂。

    一时间,屋内无人开口,沉默许久。

    就在孟知味以为他已经快要去见周公时,叶柏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忧心忡忡道:“那谢司业呢?即便阿姐如阿婆、姑母这样只诞下一位小女郎,他也会心无嫌隙,事事以阿姐为重吗?”

    他问得十分直接,孟知味怔了一下,忽而笑了:“不如你以后借机去亲口问一问青章?”

    “啊?”叶柏有点紧张和诧异,忍不住侧过身子,睁大双眼,“姑父不亲自问吗?”

    黑暗中,孟知味缓缓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以长辈的身份来问,对方难免会有所顾忌,很多时候都是口不对心。”

    “可要是如你一般的孩童去问,大多数人都会放下戒心,有时甚至会直接说出心中最为真实的念头。故而……”

    孟知味轻轻拍了拍叶柏的后背,笑眯眯道:“这桩涉及桑桑终身的要紧事,就托付给你啦。”

    此言一出,叶柏顿时来了精神,深觉自己肩上负上重担。

    小表弟狠狠点头,郑重道:“阿柏记住了,必不负重托!”

    孟知味莞尔,与叶柏又说了几句话。随后,二人沉沉睡去。

    翌日,孟桑一起来,就察觉到自家表弟的目光比以往还要灼热。

    近来小郎君的嘴巴越发严实,有时就好像被缝起来了一般,怎么问都不会吐露一个字。

    对此,孟桑只能是摇头一笑,将这些小小异样抛之脑后,继续轻松快活的休假生活。

    大年三十之前,除了吃吃喝喝、睡懒觉、说笑打闹之外,孟桑也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忙碌。

    二十五日时,她陪着自家耶娘去了一趟裴府旧宅,见了一下当年被放良的裴府奴仆。

    裴府的地契一直被昭宁长公主握在手里,加之还有叶简在,所以裴府一直都有人前去扫洒,并且努力将宅邸维持在裴卿卿离开长安前的模样。

    当孟知味一家三口过去时,虽然裴府中的诸多物件摆设变得半旧不新,甚至有些老化,但整个宅邸都很干净,许多地方甚至仍旧能瞧出各任主人留下的印记。裴侍郎做手艺活的场所、外祖母的闺房、裴卿卿舞刀弄剑的半大演武场……就连裴侍郎亲手给裴卿卿做的小木马、小木刀等等玩具,都被妥帖地保存下来。

    一家三口在裴府内缓缓走着,一边听裴卿卿半是怀念、半是惘然地讲起当年的一些趣事。

    当日,一些被放良的裴府奴仆赶了过来,与裴卿卿等人见了一面。

    其实,在孟桑与昭宁长公主相认以及后来身世暴露在世人眼前时,昭宁长公主就问过孟桑是否要见这些裴府旧人。当时孟桑觉得,自己跟人家也不认识,哪怕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再加上耶娘也没回来,所以两次都拒了。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还是挺正确的。这些裴府旧人的年岁几乎都很高了,不少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叟或者老婆婆。他们先是热泪盈眶地与裴卿卿相认,寒暄几句之后,就将目光转移到孟桑的身上,十分关心地问了许多。

    而孟桑虽能应付千奇百怪的食客,但对于这种温情场面,实在是不太拿手,于是只能乖巧地笑着,推自家耶娘出来救急。难得见到她一副窘迫的模样,孟知味和裴卿卿憋着笑,到底还是出来控住场面。

    待到了第二日,孟桑还未从众人热情的问候中缓过神,就又得和叶柏一起陪着裴卿卿二人出城,去裴家祖坟以及净光寺,祭祀外祖母以及大舅舅。

    这回去到净光寺时,知客与主持已经对孟桑十分眼熟,对于借庖屋的请求更是一口答应,并且安排了寺内最好的斋房。由孟桑亲自掌勺,四人用了一顿精致不足、美味有余的素斋,又在斋房内歇上片刻,然后才踏着晚霞回到孟宅。

    除了这两桩大事之外,除夕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小事——谢青章在来孟宅“受苦”时,恭恭敬敬地向裴卿卿和孟知味请求,想要上元佳节邀孟桑去街上赏灯。

    彼时,孟知味和裴卿卿对视一眼,倒是也没多说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表示“只要桑桑愿意就行”。

    然而在接下来几日的练武中,裴卿卿攻势一次比一次凶猛,使得谢青章每日必得累得满身大汗,方才能抓着刀剑,离开孟宅。

    对此,孟桑除了逮着机会就去安慰心上人,持续不断地从她家阿娘那儿薅来上好药膏之外,每晚还缠着裴卿卿,讨好地央求她娘手下再留情一些。

    原本孟桑以为此举多少有些用,哪曾想每当她缠过裴卿卿之后,翌日谢青章就会被.cao练得更累。

    看着谢青章手都在微微发抖,孟桑唯有沉默:“……”

    算了算了,还是不添乱了。

    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转眼便到除夕。

    过年啦!

    第102章 年夜饭

    大年三十,孟桑一改往日的赖床行为,早早就起床洗漱、用朝食,为的就是提前筹备晚上的年夜饭。

    不过即便如此,一家子人里,还是阿兰、裴卿卿与孟知味起得最早,孟桑其次,而叶柏年纪小贪觉,起得最迟。

    等他揉着眼睛、睡眼朦胧地从东厢房走出来时,孟知味与裴卿卿已经用完朝食许久,后者正在庭院空地上威风凛凛地练刀,前者喝着药汁,静静相陪。

    坐在堂下的孟桑见叶柏走出来,一口气闷了碗中的温热粥点,招手道:“快点去洗漱,用完朝食来庖屋帮忙做年夜饭!”

    叶柏眨巴眨巴眼睛,并未抗拒,反而觉得有些新奇:“我不通厨艺,怎么帮阿姐呢?”

    孟桑挑眉,理所当然道:“那就来洗菜!我们家每年的年夜饭都是全家人一起上阵,从无例外。既然今年阿舅和舅母将你托给我们家照顾,那你自然也不能免俗。”

    按着常理,除夕的年夜饭应是一家人欢聚一堂的时候。不过由于叶柏先前离家出走,加之叶简夫妇前几日明确表示仍然将叶柏留下,甚至叶简还笑言“就让阿柏代替我们夫妇来陪着阿姐”。

    因此,今年小郎君不必回叶府,而是留下与孟桑一家三口一起守岁。

    叶柏素来是一位责任心极强的小郎君,听了孟桑所言,双眼一亮,立马迈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跑去洗漱,摆明待会儿要跟着孟桑大干一场。

    见此,孟桑与阿兰相视一笑,收拾了一番,先去到庖屋做准备。

    今日所用到的食材,有的是早早腌下的腊rou、酸菜等等,有的是孟桑提早写了单子,由婢子们去rou铺、菜蔬铺子、鱼肆或是昭宁长公主的庄子上采购,每一样都足够新鲜。

    既然是自家人吃的年夜饭,那便没什么讲究。依孟桑来看,除了做些家中人各自喜爱的菜品之外,再添几道寓意不错的吃食,一家人吃个热闹就足够了。

    孟桑师徒头一个做的是凉粉。

    这道吃食做起来不难,豌豆淀粉配上适量的水,抓匀做成水淀粉,随后将它们倒入小火烧着的热水中不断搅拌。等锅中的“浆糊”完全搅和在一起,变成半透明状之后,即可倒入盆中,放到寒冷的室外慢慢放凉。1

    凉粉的吃法多样,可以切块、剥丝之后淋上酱料直接吃,也能做成一道热乎乎的炒凉粉。

    今日要做的菜式多,孟桑不准备一口气搬出所有吃法,最终决定直接将它当做凉菜,图一个便捷又好吃。

    师徒二人将装有凉粉糊糊的盆端到庖屋外头时,裴卿卿与用完朝食的叶柏一左一右扶着孟知味,款款来到庖屋。

    等孟知味安然在石桌旁坐下,叶柏这才扭头望向孟桑,黑白分明的圆眼里写满期待:“桑桑,我来帮忙啦!需要我做些什么?”

    瞧见叶柏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孟桑莞尔一笑,开始发号施令。她先将洗菜的活计交给叶小郎君和婢子们,又给孟知味的手边塞了一堆大蒜,然后才拉着她家阿娘进庖屋,笑嘻嘻地让裴卿卿帮着切菜。

    这一系列安排,堪称面面俱到,让所有人都能有活干,并且发挥他们各自的所长。

    裴卿卿进了庖屋,瞧见桌案上的大骨头,挑眉笑了:“鼎鼎有名的孟厨娘连骨头都砍不动了啦?”

    孟桑凑上去摇晃对方胳膊,没有一丝羞愧的意思:“有力拔山河的阿娘在,我就不多费力气了嘛……阿娘帮帮我,阿娘威武!”

    “说话黏唧唧的。”裴卿卿嘴上嫌弃,一把推开凑上来撒娇的孟桑,手里的活却很利索,轻车熟路地砍起骨头来。

    孟桑嘿嘿一笑,继续带着阿兰和一位精通厨艺的婢子做饭。

    这一忙碌,直至日头西移、天色渐暗,孟桑才从灶台前直起身子,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后振臂一呼:“走,准备开饭!”

    婢子们面带笑意,帮着把装有各色吃食的碗盘端到正堂。堂外空地上,极为对称地摆放两个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堆,这在当下唤作“庭燎”。而堂内摆上了两张大桌案,一张是孟桑一家三口带着阿兰、叶柏一起,另一张则是婢子们自己聚着吃。

    年夜饭上的所有菜式都经了孟桑的手,满满当当摆了一整张桌案。

    光是凉菜,就有凉粉、皮冻、酱牛rou、口水鸡、凉拌豚耳朵、酸甜萝卜丁等等。

    至于热菜,花样就更多了——寓意年年有余的糖醋鱼必然不能少,鱼头、鱼尾翘起,栩栩如生;四喜丸子也不能缺席,一个个圆头圆脑的堆在盘中,酱色喜人……还有腊味拼盘、红烧rou、脆皮鸭、糖醋小排以及各式各样的炒时蔬,琳琅满目到险些让人看花眼。

    桌案中央还摆了一口大砂锅,锅底下垫着纱布和木垫。锅盖刚一掀开,立马有白雾袅袅腾出,最后露出里头炖到汤色奶白、香气诱人的大骨头汤来。

    众人刚准备落座,孟桑就领着阿兰,亲手从后厨端出一道用宽碗盛的汪豆腐来,各自摆到两张桌案上。

    至此,今年年夜饭上的大多菜式都已经上齐,诸人纷纷落座。

    虽然在场之人中,属裴卿卿和孟知味的辈分最高,但夫妇二人并未站出来主持席面,而是将之全权交给了孟桑。

    孟桑举起手中的温酒,脸上扬起笑,简短说完一番祝语,然后就爽快地拍手:“就不多说了,大家吃好喝好,过个好年!”

    孟知味和裴卿卿面上带笑,阿兰与叶柏的眼睛亮堂堂的,而相处多日的婢子们也不拘着什么礼数,笑嘻嘻地鼓完掌,然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眼前的众多吃食上头。

    凉菜之中,凉粉与皮冻所用到的蘸汁倒是差别不大,原食材无非是酱汁、酢、蒜泥和辣椒油等等。不过在口味上,孟桑还是有意做了一些区分,让前者的更偏咸香,后者则更偏酸辣。

    被刨成条状的凉粉团在盘中,调好的蘸汁正在一寸寸往下渗透,依稀能从未被蘸汁沾上的边缘瞧出凉粉原本的洁白、半透明的模样。

    孟桑将碗中凉粉搅拌均匀后,叉上一筷子送入口中。因它太过柔软,孟桑开嗦时都不敢太过用力,以免细细长长的凉粉半路断开。长条状的凉粉已经挂上蘸汁,牙齿轻轻一咬就会断开,咸香中泛着蒜香、辣香,口感嫩得惊人,凉凉的很是爽口。

    而皮冻与之相比,从模样到口感就有些不一样了。切成片状的皮冻,冻起来的汤汁呈现半透明状,瞧着是淡淡褐色,内里不规则地镶嵌着白色豚皮,好似一幅小鱼、虾米在小池塘中游动的画卷。如果把它夹起来对着不远处的火堆,隐隐还能透出光来。

    吃在口中,皮冻明显要弹很多,口感也要更劲道。由于蘸汁里酢和辣椒油的占比更重,所以每一口尝着都是nongnong的酸辣香味,十分开胃。

    孟桑抬眸,瞧见叶柏正一筷又一筷地夹凉粉吃,乐了:“阿柏喜欢凉粉?”

    叶柏重重点头,认真道:“凉粉好好吃!”

    孟桑笑道:“除了凉拌,还能切成块炒着吃。既然你喜欢,那我日后做出来给你尝尝。还有好些吃食你都没尝过,多少给它们腾出些肚子呀。”

    闻言,叶柏小脸一红,吃完碗里的凉粉后,将筷子伸向了口水鸡。

    口水鸡,那真的是见了就让人流口水的存在。鸡皮完好地裹在rou上,被切成块后整齐码在碗中,浸泡在红油里,顶上还洒了一层白芝麻、绿油油的芫荽碎。

    吃在口中,鸡皮又滑又弹,鸡rou嫩而紧实,红油的麻辣香味渗入了rou中每一处,尝着无比鲜美。

    倘若剑南道的陈厨子在此,必然要大声叹上一句——巴适滴很!

    见叶柏吃得津津有味,孟桑笑了笑,起身给桌上众人舀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汪豆腐,递到他们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