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骄 第32节
直到火堆愈发旺盛,将周围的一切烘烤得暖洋洋的,乔绾起身坐到慕迟的对面,顿了下,感受到胸口的闷热,她离火堆远了些,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山洞外的雪花。 乔绾想,乔恒用她试药也不是全无好处,譬如这样寒的夜,她竟也没觉得多难熬,反而有心思赏雪。 只是以后她可以离开陵京了,应该往北走,去一个每年冬季都能看见鹅毛大雪的地方,再也不用忧心有人体寒受不住北方冬季的严寒。 只需考虑她自己欢喜就好。 慕迟看着火堆逐渐旺盛,只觉一阵暖意烘烤着自己原本冰冷的躯体,却还是太细微了,他能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点地流失,索性循着乔绾的视线同样朝洞口看去。 上次下雪似乎还是除夕那夜,乔绾团了雪球砸在他身上,笑得前仰后合问他为何不躲,而后笑盈盈地为他将残余的雪花拍落。 她说她喜欢雪的时候,满眼尽是生机勃勃。 “啪”的一声,火堆里的干柴蓦地响了下。 慕迟回过神来,忍不住紧皱眉心,想那些没有意义的过往作甚? 他垂眸,察觉到手背的黏腻,只当是坠河时被尖锐的树枝刮的,未曾在意。 这一晚,二人都没有说话。 慕迟不知自己何时昏睡过去的,再醒来,山洞中已经大亮,雪也早便停了。 火堆的火也弱了不少,多了丝凉意。 慕迟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对面,随后眯了眯眸。 昨夜还坐在那里的乔绾,此刻已不知所踪。 慕迟安静了好一会儿,洞外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果然啊。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如何能忍受这般不堪的环境? 左右也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也无所谓。 慕迟面无表情地撑着右臂坐起身,胸口的箭动了下,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烦躁,慕迟抬手,攥着多余的箭身用力折断,毫不在意箭矢在血rou里又钻了几分,一泡血自伤口中钻了出来。 “你醒了?”洞口外传来熟悉的女声。 慕迟的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方才转头看过去。 乔绾逆着雪光站在洞口处,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脸也已经洗净,长发只用一根白玉鸳鸯簪绾了最简单的发髻,少见的朴素,脸色微白,竟带着丝孱弱的美感。 她没有离开。 心里头的烦躁好像顷刻就消散了,慕迟顿了下,目光再次从那根鸳鸯簪上一扫而过,很眼熟。 而后他才迟迟想起,她曾给他一枚相同样式的玉簪,她说,这是一对鸳鸯簪,寓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他只觉烦厌,从未戴过。 慕迟歪了歪头,徐徐勾起一抹笑,眼尾稍扬:“公主还在这儿?” 乔绾看着他,陡然笑了下:“还记得般若寺的时候我说过的吗?” “慕迟,你离了我可能会死。” 提到般若寺,慕迟的笑意微缓。 乔绾已经走到他身旁:“往东走会有一座桥,桥的北面应当是一个叫平阳镇的镇子,平阳镇繁华,镇上应当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从小到大乔恒从未允许她出过陵京,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般若寺,于是她便拿着舆图一遍遍地翻看,久了竟也记下来不少。 倚翠的母亲便是平阳镇的人,她曾给她讲过,平阳镇很美,春日里百花齐盛,夏日的烟柳郁郁葱葱,秋季落日晚霞很是惊艳,冬日的街市更是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慕迟奇异地看了她一眼,未曾言语。 乔绾顿了顿,方才弯腰伸手,想要将他扶起。 慕迟下意识地看了眼她的手,果然被昨晚的枯枝划破了些皮rou,露出点点划痕在,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乔绾将慕迟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深吸一口气直起身,脚步趔趄了下,却很快站稳。 慕迟虽不觉疼痛,可全身气力的流失仍使得他双腿无力,下意识地顺着乔绾的力道靠在她的肩头。 曾经那股因人靠近便极度排斥的感觉并未出现,慕迟抬头看着乔绾因搀着他而涨红的脸颊,以及鼻尖上溢出的几粒汗珠,心中竟浮现一股诡异的兴奋。 他不再是装得伪善的那个慕迟,可她仍旧一如既往地待他、爱慕他。 这个念头取悦了他,慕迟的呼吸也忍不住急促了些,喷洒在她细嫩的脖颈上,良久徐徐作声,嗓音微哑:“为何不问?” 从昨夜到现下,她始终不问他为何利用她。 乔绾蹭了蹭鼻尖上的汗珠,看向前方,除了河面仍白雾蔼蔼,万物都披上了一层白衣,她没有应他,只道:“我们要在午时前到桥那里。” 慕迟看着她,良久伏靠在她肩头笑了起来,颀长的身子毫无保留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眼梢笑得扬起,带着丝丝妖冶,似乎极为欢喜。 笑够了,他方才虚弱地在她耳畔道:“乔绾,若是我,不会管你死活。” 他生于幽暗,本质恶劣,骨子里就烂透了。 他也不知为何会坦然地说出这番话,将一个腐烂的自己摆在她面前。 也许是想戳破她可能的伪装,让她知难而退,也许……是想看见他即便如何低劣,她都不曾放弃他。 乔绾的脚步一顿,陡然想起他护着乔青霓的画面,她喉咙一紧,旋即告诉自己,这是恶劣至极的慕迟,不是她心中那个温柔的慕迟。 片刻后她如常转头看着他:“慕迟,我在赶路。” 慕迟扬眉:“所以?” “你闭嘴。” 慕迟轻怔,继而毫无血色的脸上扯起一抹笑来,他心安理得地靠在她身上。 她真的太傻了。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家,雪路湿滑,慕迟的意识时有时无,乔绾走得很是艰难。 一直到午后,二人方才看见了那座木桥的影子,远处能遥遥望见的三两炊烟。 乔绾心中一喜,朝着炊烟的方向前行着。 一路上,乔绾不断地在心中盘算,进了平阳镇便给慕迟雇一辆马车,任他去要去的地方,自己便折返回陵京继续当她的长乐公主。 宫变那日,她不要再进宫,只等着宫门大破时,便是她离开的时候。 这里的一切,都再和她毫无关系。 包括慕迟。 可当看见平阳镇的牌楼,又朝小镇的官道看了一眼,乔绾的脚步不觉停住。 平阳镇和她曾听闻的那个热闹小镇格外不同,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只有无边的冷寂。 地面上堆积着雪,偶尔有人拉着板车,艰难地在雪地里前行,板车上或是一头死去的黄牛,或是不再动弹的羊羔。 也有人衣衫单薄地跪在路边扒开雪,捡着道边沾了雪水的柴木,如获至宝般放在一旁简陋的竹篮中。 不远处几个捕快打扮的人架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口中骂骂咧咧:“竟敢过木栈桥偷柴?那可是皇林,也是你能去的?” 乔绾站在牌楼的石墩后,不觉有些愣神。 她从未走出陵京,只知陵京繁华如梦,歌舞升平,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世界。 平阳镇和她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这一切杀得她手足无措。 慕迟察觉到她的沉默,抬眸瞥了她一眼。 长乐公主,自小穿的是最上等的绸缎,食的是山珍海味玉盘珍羞,住的是豪华的宫殿,用的是价值连城的玉石首饰。 自然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等的不堪。 不过……慕迟看着眼前枯败混乱的一切,心情陡然好了许多。 他刻意地发问:“平阳镇繁华?” 乔绾脸色一白,终于知道自己提及平阳镇时,他为何神情奇异了,只抿着唇,许久才道:“我去找辆马……” 她的话并未说完,远处一队官兵手执宽刀齐整地朝这边走来,满眼严肃地停在不远处的布告墙前,张贴了张什么,又环视了一圈四周,方才离去。 乔绾下意识地躲在石墩后,不知为何,心中惴惴难安。 直到官兵彻底消失在前方,乔绾扶着慕迟走到布告墙前。 官兵新张贴的,是一纸通缉令。 通缉令上,慕迟的画像赫然在上,下方书着一行小字,大意为此人是齐国jian细,劫持公主,行刺皇帝,若遇之可先斩后奏,悬赏千两黄金。 乔绾只觉自己意识一阵混乱。 乔恒怎么会知道慕迟是齐国人?若是他发现了端倪,那梦中发生的一切会不会随之改变? 慕迟气息微急地靠在乔绾肩膀,眸微微垂着,对此并不意外。 昨日自己勘察雁鸣山地形时,并未刻意掩藏身形,以乔恒的多疑,发现他的踪迹势必不会坐以待毙。 那些所谓刺客,招数正统训练有素,且在满是禁军的皇营逃离得如此轻易,只能说明是乔恒的人。 可眼下,看着乔绾眉头紧皱思索着什么,他敛眸轻笑:“将我送出去,说不定皇帝更是对你宠爱有加。” 乔绾终于回过神来,思绪复杂。 过了很久,她方才沉声道:“官道行不通了,只能走乡间小路。” 慕迟意料之外地看了她一眼。 乔绾没有看他,只将他扶到牌楼后的角落:“我去当铺换些银两。” 她说完,起身朝前走去,手下意识地碰了下发间的鸳鸯簪。 这枚本是一对的簪子,前日晚,她还曾含蓄地对慕迟说,自己明日会佩戴此簪。 他听见了,却不屑于戴。 真讽刺。 乔绾讽笑一声,干脆地将玉簪拔了下来,走进当铺。 慕迟安静地坐在牌楼后,胸口明明被一根长箭刺穿,流出大片的血迹,他却始终面色闲适地欣赏眼前的破败。 他真是爱极了美好的事物变得破乱不堪的感觉。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从旁经过,眼神惊恐地看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