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74节
“呵呵,不会?祝玄,为父做了大半辈子的四方大帝,天上地下人神妖,能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将自己看得透彻,一丝谬误都不犯的,几乎没有,即便为父自己,那九九八十一遍四情历练也吃尽了苦头。你年轻气盛,若不愿发生的事当真发生,你又如何?” 他会如何? 祝玄默默看着那时的自己傲然抬头,目光与声音都似刀一般:“我宁可杀之。” 父亲瞥了他一眼:“那可是四情,你以为杀了便彻底消失?会发生什么,连为父都不知,兴许你突然性情大变,也兴许连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忘了。” 昔日的祝玄不为所动:“不去做,便永远不知结果。” 父亲浅笑道:“倒也是,不做不知结果,何况此事还是为父先提的……为父说这许多,不是阻挠,四情历练非同小可,做之前利弊都了然于心才行,你莫要着急,先细细想上几日……你去何处?” “天宫镇邪塔。” “所为何事?” “为所求铺路。” 祝玄吸了口气,他想起了,那天他去天宫镇邪塔是为了将神念打进龙渊,之后便如父亲所言,寻月老与雍和元君护持剔除障火一事。再之后父亲派遣神官相助,他瞅准空隙将未受障火侵扰的“哀痴”二情混入“喜怒”之中,一并投入了众生幻海。 最开始为“怒”剔除障火很顺利,因为有神念附着,不至于发生什么行差踏错的荒唐事,顺利将障火剔干净,收回“怒”之后,祝玄并没急着下一轮,因为他有些在意“哀痴”二情,没有神念附着,他不知具体情况。 为保剔除障火顺利,他的真身一直留在慎独宫,不能妄动,只得驱使龙渊下界勘察,结果显然令他错愕——他的哀痴二情揉在一处,幻化成犬妖,孱弱的犬妖非但没有按照规划寻找“隐山”,反倒真成了绝世情种,与一个死物成精勾勾搭搭黏黏糊糊。 天大的耻辱。 耻辱,愤怒,不甘……它们像毒蛇一样撕咬他。这么多年,他不要命地修行,不要命地变强,可犬妖在仙丹精面前笑得仿佛白痴,这一幕比什么都嘲讽,好像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全成了笑话。 心里有个声音无比尖锐:你不是嫌恶,你是怕,瞧瞧你弱的,还是这么弱。 龙渊剑像是感受到他可怕的怒火,一瞬间化作金龙,毫不留情地扑向犬妖与仙丹。 血雨漫天。 祝玄骤然合上眼,下一刻,吉光神兽再度咬住了他的袖子。 “你在害怕?”她的话忽然变了,语调也变了,像是变成那个双目失明的仙丹,声音微微发着抖,却强撑着自己的勇气,“不要怕!我拉着你跑!” 星光与霞光又如雨点滴落,她撒开四蹄狂奔,语气狂喜:“啊!我能变成吉光神兽了!你看到没?我是吉光神兽!这次我真的能救你!我一定会救你!我们一起活下去!” 祝玄只觉喉中犹如火烧,极陌生的痛,又或许不止喉咙,鼻子、眼睛、脑袋、他的心……都在痛,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张开双臂用力抱紧神兽纤细的脖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一起活下去。 飒飒风声盘旋而起,像是应和自远处追来的龙渊,水墨般的神像现出形状,渐渐眉目清晰,再渐渐,水墨变成了浅金色,最终散逸出夺目的金光。神像头戴冠冕,身后有天道宝轮明灭,这是天帝血脉之像。 龙渊呼啸而至,恰恰落入神像巨掌之间,一瞬间,像是凝滞了,紧跟着便发了疯一般上蹿下跳,狂风与剑气从四面八方切过来,吉光神兽又要回头看,祝玄再一次捂住了她的眼睛。 “马上就到。”他说。 天边那一线光很近了,祝玄已经能看见那层光里的景致,是萧陵山,春色正浓,辛夷玉兰开得热热闹闹,眼睛都要被晃花。 身下的吉光神兽像是渐渐跑不动,“咻”一下变回人身,祝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继续向着那层光狂奔:“别停!快跑!” 他竭力朝满山盛开的繁花伸出手,冷不丁脚下一空,他下意识将肃霜揽入怀中,一颗泪掉落在他眼尾。 祝玄心中一沉,耳畔响起她的声音,细若蚊呐:“我累了。” 别走! 祝玄一跃而起,抬臂去捉,却只捉住一把青纱帐。 寝屋内点着香炉,细细的香刚烧了一半,久违的父亲半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他,淡道:“终于肯醒了,梦中可曾得偿所愿?” 梦中……得偿所愿? 祝玄怔忡良久,忽觉左边眼尾烧灼似的痛,抬手一摸,那里多出一粒细小的疤,一颗泪盈在里面。 -------------------- 明天继续~ 第87章 徒留泪痕点做绯(二) 谁的泪痕?肃霜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漫长的数不清次数的轮回奔逃记忆犹新,那究竟是幻梦,还是真实?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不甘心,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祝玄慢慢松开青纱帐,正要说话,父亲忽然一挥手,紧闭的木窗“吱呀”开了一道缝,细细一阵风钻进来,带着案上的青烟香气,萦绕身周。 那香气乍一入鼻,便如寒冰生刺,刺得祝玄一激灵,无数次轮回奔逃的记忆立即沉淀为幻梦的败絮,压在心底的那段真实经历得以抬头。 没有什么失败后的下一次,龙渊再度当着她的面,把犬妖撕成了碎片。 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藏在里面幽幽闪烁的灯彻底熄灭在眼前。 眼尾的疤如针扎般剧烈疼痛起来,痛得祝玄有一瞬的视线模糊,他用力捂住眼角,掌心触到湿意——原来盈在里面的不是她的泪,是他的。 水德玄帝静静看着祝玄,他紧紧捂着左边眼尾,久梦惊醒后短暂的失神很快便消失不见,他睫毛低垂,面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水德玄帝想了想,开口道:“从众生幻海里出来后,你睡了四个月。” 祝玄依旧不动,好似突然成了凝固的石雕。 看来这段百多年前未竟的旧缘,对他的影响超乎想像,不但四个月梦不能醒,醒来也异于往常。 一直以来,祝玄对自己“烛弦”时期的事都是闭口不谈,水德玄帝对他父母的纠葛了解也不多,然而祝玄性情里最偏执激烈的部分,确实是他父母带来的。关于“情”,他极力回避,极力摆脱,执念之深,连龙渊都对抗不得。 可四情是本性里的东西,他本就是有执念者,一面向阴,一面向阳,两相拉扯,他此刻的滋味必然极复杂,极难过。 水德玄帝低声道:“四情如水,是杀不掉的,你强行中断历练,不但众生幻海不承认,你自己也把这些事忘了个精光。” 祝玄的睫毛颤了两下,还是不动不言。 水德玄帝又道:“跌落众生幻海,于你未必是坏事,强行中断的历练若得不到结果,他日反噬更加严重。能出来就好,得回历练记忆,了结旧缘,这一趟不成,总还有下一回。” 不知什么触动了祝玄,他终于有了动作,慢慢放下捂住眼尾的手,那一点殷红的疤比先前鲜艳许多,如血一般。 “……假如当日我放任不管,又会怎样?”他轻声问。 水德玄帝摇了摇头,淡道:“祝玄,世间没有假如,过去便是过去了。” 但这一时这一刻,他难以控制要去想,想那些假如。 假如龙渊没有下界,会不会直到现在,犬妖与仙丹仍相伴一处?假如那一天仙丹真带着犬妖逃脱了龙渊的追杀,她的泪是不是永不会落? 假如…… 祝玄忽然“呵”地一笑,说不出是自嘲还是无奈。 父亲说的对,世上没有假如,眼尾的泪痕才是真实,落泪的那一瞬间,肃霜会想什么?想眼前这个叫祝玄的家伙玩着可笑的自欺欺人把戏?想着她不多的美好是被他亲手砸碎? 【你是为我胡搅蛮缠,用尽手段,好好记住了,别忘。】 祝玄突然想起自己那一场不可理喻的威逼,威胁的狠话居然是真的,相隔一百多年,从下界到天界,用尽手段胡搅蛮缠,她确实为他而来。 得到的是另一场更加盛大的心碎。 昔年大劫时,贯穿身体的冰刺像是又一次扎进胸膛,祝玄掩唇沉沉咳了两声,数点殷红滚落被褥,水德玄帝见他眼尾与唇角都在流血,终于露出慎重之色。 “心神乱了。”他抬手轻抚祝玄发顶,“静一静。” 祝玄用袖子死死盖住面上血痕,破天荒头一回,声音里带了沙哑虚弱:“……让我、自己……” 水德玄帝不由想起当年从大劫中救下的帝子,那时他也是只想独个儿待着,独自把所有事默默消化掉,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他到底放下青纱帐,缓缓走出了寝屋。 隔日卯时正,水德玄帝正要一如既往打开小洞天大门,却见灰雾中立着一道挺拔身影,祝玄已换了身窄袖青衣,一扫昨日虚弱,冷酷的少司寇又回来了,只有左边眼尾多了一粒小小的血红泪痕。 “父亲。”他躬身行礼,“您这些年一直留在云崖川附近?” 他不提前事,水德玄帝也再不提,微微笑道:“不错,你怎知此地是云崖川?” 因为在众生幻海里遇见了他,当年的四情历练,倘若犬妖没有留在萧陵山,而是执着寻找隐山,应当也会遇见父亲。 祝玄环顾四周,即便这里是父亲开辟的小洞天,也挡不住那些没有生气的灰雾弥漫萦绕,他问道:“这些灰雾好像更浓了,会不会影响到凡人?” 水德玄帝叹道:“大劫若来,何止凡人被影响,是上下两界的浩劫。” 祝玄不由微微一震:“您是说……大劫还要来?” 水德玄帝抬眼凝望他:“你如今心可静下了?为父叫神官把你带来此处,是有要紧正事相商,若心神不定,不妨再歇息几日。” 祝玄默然片刻,正色道:“父亲请讲。” “说来话长,在此之前,为父还有事要问你。” 水德玄帝长袖骤然一拂,霎时间四周景致突变,竟是从小洞天换到了林间深处,四下里灰雾翻滚,三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少见他这种刻意避开旁人耳目的行径,祝玄多了五分谨慎:“父亲请问。” 水德玄帝嘴唇不动,下一刻却有声音直接钻进祝玄耳中:“大劫来临前夜,天帝陛下偷偷去见了你们母子,他说了什么?你如今可有想起?” 祝玄重重吸了口气。 他确然在幻海里重历了一遍往事,然而因着对生父的疏离厌恶,他的话自己听是听了,却压根没往心里记,此时突然被问及,竟毫无头绪。 水德玄帝的传音术又到:“为父不客气地说了,天帝待你们母子如同玩物,为何最后见的是你们?你母亲不像是全无骨气者,为何甘心追随殉情?你那时年纪幼小,遭遇巨变,只怕想不起什么,所以为父不问,此次跌落众生幻海,你还没有想起么?” -------------------- 明天继续 第88章 徒留泪痕点做绯(三) 一串问题抛过来,祝玄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玩物”?父亲竟有如此尖锐的评判,实在罕见,他还是头一回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情绪波动,他是带着怒气问这些的。 怒气是为谁?不像冲着自己,是对天帝动怒? 祝玄正要说话,水德玄帝却失笑道:“看样子,九九八十一遍四情历练也仍是不够,为父失态了。” 他顺了顺衣袖,有些喟然:“为父心里有个猜测藏了许多年,这些年在上下两界勘查到的迹象与异动,也都从旁佐证猜测可能是真的,只是缺更关键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