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节
“小十七,”她说,“过来。” 陆曈闭了闭眼。 传说人死前会有回光返照,会瞧见生前最想见的人。 她见过很多濒死的人都如此,嘴里喊着早逝的家人来接引自己,临终时了无遗憾的笑。 可她既要死了,为何什么都没看见? 为何不让她见见爹娘兄姊,为何让她仍是这样孤零零一人? 是不是他们也责备她,责备她没有早些时日回家,倘若早日回家,或许陆家就能逃过此祸? 又或许是他们见她双手染血、冷心薄情,不愿相认,所以临到终时,也不愿来看她一眼? 猎犬尖利獠牙深深嵌入她手臂,陆曈的眼角有些湿润。 脑中浮起吴秀才刚出事的第二日,西街读书人自发在街角焚烧纸钱安抚怨灵,何瞎子手持一根竹杖从长街走过,边洒黄纸边唱: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 是啊,倘若世上真有长梯,她也想爬上去问问老天。 为何总有这么多屈事,为何总有这么多不平? 为何偏偏是他们,为何偏偏是陆家! 幼时读书,书上总说:“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时亏辱,定注显达。” 也曾看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到头来竟全都是假。 刻薄者仍然富贵,不善之家也并无余殃。 而她快要死了。 陆曈仰头,透过林木的间隙捕捉到一点金色的日光。那点日光看上去很温暖,却很遥远,落在人身上时,也透着层冰冷的寒。 浑身力气在渐渐流失,四周像是忽然变得格外安静,戚玉台同护卫的说话声顺着风传到她耳中。 “就这么咬死了有点可惜,但谁叫她惹meimei伤心。” “我做哥哥的,当然要为meimei出气。” 为meimei出气? 林间躺着的陆曈茫然一瞬,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个。 原来是为了这个。 难怪戚玉台会突然对她发难,明明她绸缪许久,还未寻到最佳动手的时机便先被他要了性命。以他之身份要对自己动手轻而易举,而这初衷是为了给戚华楹出气。 毫无人性如戚玉台,也会真心实意的心疼meimei,将meimei视作唯一的软肋。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meimei受了委屈,哥哥理应给meimei出气。 陆曈茫然地想,如果陆谦还活着,知道她如此受别人欺负,也会为她出气的。 她也是陆谦的软肋。 有珍爱之人才会有软肋,可她已经没有珍爱之人了。 她没有软肋! 眼中蓦地迸出凶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陆曈把胳膊往面前犬嘴中猛地一塞,几乎要将整个胳膊塞进去,猎犬被塞得一滞,而她翻身坐起扑向面前灰狗,一口咬上灰狗喉咙! 那点细弱的力气根本无法咬断对方咽喉,却能使畜生也感到疼痛。灰狗疯狂想摆脱她的牙齿,然而陆曈却如长在它身上一般,紧紧抱着狗不松手,另一只手胡乱摸到头顶的发簪。 那支发簪,那支发簪的花针被她磨得又尖又细,无数个夜晚,她揣测着可能出现的境况,握紧木槿花枝对着脑海中的仇人挥舞,就如眼前,对准狗头猛地向下一刺—— “噗嗤——” 像有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发出。 猎犬惨嚎一声,拼命想将她甩下身来。 而她只紧紧抓着狗,像是抓着自己飘渺的、低贱不知飘往何处的命运,如何也不肯松手,像落梅峰拖拽乱坟岗的尸体,细小的簪子发尖虽磨得锋利,落在野兽身躯时也感到吃力,像用不够锋利的刀切割冰冷尸体的心肝,剁碎骨rou的触感是那么熟悉,刃刃溅血,那血却是温热的,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她在极致的疯狂中得到一种快感,像溺在泥潭中的人抓着身边唯一浮木,却并不想借着这浮木游上岸边,只想拽着它一同沉没下去。 “噗嗤——” “噗嗤——” “噗嗤——” 颈脉、天门、肺俞、心俞、天枢、百会…… 她骑在恶犬身上,一下又一下疯狂捅下,热血溅了满脸。 猎犬与人撕咬在一起,分不清是狗还是人在叫,直到血染红了满地荒草,人和狗都不再动弹。 长风吹过林间草木,把血腥气冲淡了一些。 戚玉台上前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草地上灰犬斜躺在一边,皮毛全是血迹,一动也不动,戚玉台只觉不妙,试探地喊了一声:“擒虎?” 陆曈猛地抬头。 戚玉台顿时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女子浑身是血,身上那件淡蓝色的医官袍子血迹斑驳,看不出原来模样,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通红狰狞,凶光闪烁。 这一刻,她比地上那只獠牙森森、雄健矫捷的野兽看起来更像一头疯犬。 一头伤痕累累、望而生畏、穷途末路的…… 疯犬。 第一百七十三章 别跪 林间阒然无声,鸟兽虫鸣空渺。 戚玉台望着眼前宛如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人,一瞬间莫名心悸。 女医官浑身鲜红,一双眼死死盯着他,凶光毕露,似恶魂冤鬼,即将来向他索命。 戚玉台下意识后退几步。 面前护卫立即挡在他身前,戚玉台回过神,气急败坏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拿下!” 陆曈本就力竭,须臾间被护卫扭着身子制住。 戚玉台跑向树下不再动弹的灰犬,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擒虎!” 猎犬一动不动,皮毛被风吹吹过,躯体渐渐僵硬。 他大着胆子上前,将灰犬翻了个身,呼吸陡然一滞。 擒虎身上全是尖利捅出的血洞,密密麻麻令人心惊。狗头几乎被捣得稀烂,皮rou狰狞得翻涌开,他只看了一眼惨状便觉作呕,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心中陡然浮起一个念头:这个柔弱的女医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下手如此凶残? 紧接着,震惊过后,是油然而生的愤怒。 擒虎死了。 她杀了擒虎。 这样低贱的平人杀了他的擒虎? 她怎么敢! 戚玉台怒道:“杀了这个贱民!” 两边护卫正要动手,忽然的,有大片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女子惊呼:“陆医官——” 戚玉台霍然扭头,就见林间自远而近奔来一行马骑,最前方呼喊的那个女医官快步朝着陆曈跑来,众目睽睽下喊道:“陆曈——” 陆曈看着跑向自己的林丹青,浑身放松下来:“你怎么来了?” 林丹青跑到陆曈身边,见她满身是血,惊怒不已:“我见你迟迟未回,还是不放心,又看到你留的灰记……” 她把御史中丞连人带马都检查好,确认再无麻烦时,本打算和御史中丞一起下山。又想着干脆与陆曈一起,于是托路过班卫去问问驾部郎中那头收拾妥当没有。 班卫恰好与林丹青是旧识,问了一圈回她说,驾部郎中嫌山上冷,早晨在围场跑了一圈就下山了,根本就没待那么久。 林丹青一听就慌了神。 那人不是驾部郎中的人却偏偏将陆曈哄骗走,其心实在可疑。恰好正逢常进随着太子的马骑下山,林丹青将此事告知常进,常进也不敢欺瞒,元贞本就怀疑山中混入jian人,闻此消息便让班卫在附近搜寻,可有jian人下落,想要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让他在猎场遭猛虎袭遇的罪魁祸首。 黄茅岗很大,林丹青顺着带走陆曈的护卫离开的方向去找,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最后竟真被她找着了陆曈留下的灰记。 临出发前,为免山上走失,陆曈带了一罐用来做路途记号的灰粉,当时还被林丹青笑言太过谨慎。 不幸中的万幸,陆曈跟着护卫走时留了个心眼,一路走一路留下记号。 “你怎么流这么多血?”林丹青扶着陆曈,“我这里有止血丹,快服下——” 那一头,元贞勒马,看向戚玉台,道:“戚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戚玉台看着元贞身后越来越多的人马,心里骂了一声。 怎么会突然这么多人? 他一直在山上,虽听见号角但未曾放在心上,是以并不知太子遭遇虎袭,围猎中止,连带着附近的王孙公侯都不再围猎,随太子骑驾一同下山之事。 心念闪动间,戚玉台拱手道:“回殿下,下官本在围场围猎,擒虎追逐野兔,突然听到林间擒虎惨叫所以追随而至,谁知……”他看向树下。 灰犬血淋淋的尸体落在众人眼中。 “哦?” 太子狐疑看他一眼,“翰林医官院的医官说,有人自称驾部郎中受伤,引走翰林医官,怎么会与你在一处?” “驾部郎中?”戚玉台茫然,“下官不曾见过驾部郎中的影子。” 林丹青忍不住道:“可的确是护卫将陆医官引走,陆医官,”她低头问陆曈,“你怎么会在此处?” 陆曈看向戚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