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旺叔不曾亏待过他,顿顿管饱,可时序只吃白米饭,rou是一块也不沾。 ——青春期窜个子,旺叔带他去买新衣服,时序死活不干,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缝缝补补又三年。 ——铅笔不曾短了他,可他硬是收集同学用剩的铅笔头,接长了继续用。 那些过往原来都有迹可循。顿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怔怔地听着逐渐严丝合缝的往事,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什么时候知道旺叔不会把你扔掉的?” “很快。第二年他找了些木板来,给我敲敲打打做了张小木床,就摆在他床边。你知道的,校长宿舍那么小,卧室放张床、摆只衣柜,就什么都放不下了。为了能塞下我的床,他把自己的衣柜拆了,衣服都用纸箱堆在床下。” “那第一年你睡哪的?” “客厅。我那时候年纪小——”顿了顿,时序有些难堪地笑笑,“怕黑,怕鬼,晚上老做噩梦,总在半夜哭醒。后来他就动了心思,把我挪进卧室一块儿睡。”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旺叔不会扔下他不管。 后来学了数学,他又是个天才,很快就琢磨清楚那八百块早已花得一干二净,可旺叔从没提过。 “既然知道他不会丢下你,你还那么节约?” “因为旺叔比我还节约。”时序平静地说,“打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买过新衣服。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像我年纪小,会长个子,他早就长定了,衣服也不用换了。” 堂堂一个校长,念完大学回乡建设,却比老师们过得还苦。 山里的老师少有编制,大部分读出来的人都选择走出大山,不会留下。山里招不到人,只好面向社会招老师,于是学校里除了少部分正规军,更多人其实高中都没毕业。他们经过潦草的考试就进学校了,只要能认字,能算数,能把文盲教成半文盲,就算完成了小学的教学任务。 没编制的老师们工资极低,大多是附近山头的人。而旺叔明明拿着校长的工资,却过得比他们还要苦。 说这话时,时序的视线停留在手里空掉的酒罐上,声音也没有太大起伏。 可祝今夏却从他紧握酒罐,略微发白的指节上看出端倪。 她没有说话,慢慢地拿起一瓶新的,啪嗒一声,替他打开易拉罐,轻轻摆在他手边,然后抽出他手里捏得有些变形的罐子。 时序接过酒罐,讲了第二个故事。 在他八岁以前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歌女。那时候城里时兴夜总会,母亲不红,就是个镶边的,一整晚整晚地唱,唱到嗓子沙哑,喝到人事不省,哇哇大吐,才能换来一张票子。 但夜总会有规定,小费都是夜总会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他不知道父亲是谁,打小在一个又一个场子间辗转长大,往往面孔还没认全,就又换地方了。幸运的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无一例外都对他很好,但大多时候都醉醺醺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谁知道呢,也许是喝多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母亲有时候清醒,会记得他没吃饭,给几块钱让他去街上买点什么,自己解决。有时候喝醉了,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又或者她自己都忘记了人是要吃饭的。 还有些时候喝狠了,直接醉的人事不省,时序试过摇醒她,却发现她连他是谁都不认得。 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时序变得格外珍惜粮食。 “你恨她吗?” “恨过。”时序说的轻松,“恨她捞偏门,恨她生了我又不管我,恨她要丢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地方,偏偏丢到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来。” 心酸往事被他说成黑色幽默。 “可是很多年后才明白,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cao蛋,你压根没得选。” 不是好人就有好报,否则旺叔这样好的人,又为什么会得阿兹海默? “路不是她选的。她也不想。” 时序慢慢地回溯,手里的那罐酒又见底了。 “后来我才想起来,八岁那年带我进山,她应该是病了,短短半年,瘦得只剩骨架……” 怎么会不生病呢?打从他记事起,她就没有一天是清醒的,唱歌,陪酒,有时候甚至不知宿在哪里。 那样混乱的生活,能长命百岁才怪。 最后是一声淡笑,“所以也不恨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又做什么花大力气去记恨?” 祝今夏坐在对面,怔怔地看着他,想安慰,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想起什么。 “你养过猫吗?” “自己都养不活,养什么猫?” “……” 祝今夏:“我听说家养的猫对主人有感情,到了临死的时候,会找个角落躲起来,不让主人知道自己即将离世……” 时序知道她的意思,却反问:“你拿我妈跟猫比?” 祝今夏赶紧分辩,辩到一半,看他笑了,才反应过来,这人故意找茬。想板起脸骂他两句,可这会儿时序在她眼里就是没人疼爱的小可怜,哪还狠得下心骂。 他厌恶酒。不喜灯红酒绿。 但为了给小孩申请电子设备,他该喝喝,该敬敬。眼下坐在对面陪她喝着劣质啤酒,说偶尔为之。 他吝啬。 从不乱花钱。 可自打她来支教,他该花不该花的都没有吝惜过。 这一刻,祝今夏忽然想起曾经在接受师范课程时听老师说: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是育人。 你给什么样的光,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树。如果你的光微弱又黯淡,树也会矮小又瘦弱。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树才会茁壮成长,亭亭如盖。 而今她终于完全明白这话的含义了,因为哪怕素未谋面,她也从时序的身上看到了旺叔的影子。 那束光该是何等耀眼,才会长出这样一棵树。 她很想见见旺叔,想知道更多关于时序,关于中心校的细微末节,最好夜再长些,酒再多些,他喝得再慢些,说得更多些。 她有无数的问题,可最后竟然一个也没提,他说到哪,她就听到哪。 台上的歌手还在唱歌,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夜已深,还有什么人 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 为何临睡前会想要留一盏灯, 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 第二十四章 曲终人散, 时序催祝今夏回去了。 结账时,曲珍死活不肯收酒钱,转头倒是对时序伸手, “牛rou干, 两百一盘。” 她是懂什么叫区别待遇的, 帐算得分明。 祝今夏要结账,又被时序拦住了。她也不想当着曲珍的面和他抢着买单,只说:“心意我领了, 钱你攒着给小孩买电子设备吧。” “电子设备几万一套, 不差这点。” “……”祝今夏, “蚊子再小也是rou, 攒着花在刀刃上。” 时序抽过她的手机,不让她扫码, 自己把账结了, 才把手机还给她, “你怎么知道你不算刀刃?” 他极轻极快地看她一眼。 祝今夏一愣, 还未作反应, 人前脚结完账,后脚已经踏出门槛,末了回头催她:“傻愣着干什么, 准备住这了?” 变脸变得还挺快。 算了,看在两百块的牛rou干份上,不跟他计较。 想到牛rou干,祝今夏rou痛:“两百块钱的东西没吃几块,亏!” “亏什么亏, 不都在这吗?”时序神情自若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塑封袋。 “……” 他啥时候打包的? “你俩在前台拉扯给不给酒钱的时候。”时序仿佛会读心术,看穿了她的心声。 “……” 不愧是你。 “还吃吗?”他扬扬那袋牛rou干。 祝今夏摇头, “太腥了,受不了。带回去给顿珠吧。” “行。”时序回过头去,朝酒店方向走,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她。 夜很静,街口的银杏被风吹得叶子簌簌地掉。 祝今夏被看得一顿紧张,心都提了起来,“怎么了?” 时序的目光落在她耳畔。 “什么时候剪的?” “下午。” 祝今夏这才记起头发的事,下意识伸手捋捋。 山间一入夜就起风,头发在风里水草似的飘摇,早知道让tony用定型喷雾一顿狂喷了,她有些懊恼,这会儿肯定跟鸡窝似的。 “为什么剪?” “不好看吗?” “长的更好看。” 你们男的对黑长直是有什么执念。 祝今夏嗤笑:“tony老师说我人好看,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那你怎么不剪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