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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尘归处是吾乡

    

1、红尘归处是吾乡



    我乃一介清贫散修,道号继芳,你可愿拜我为师,从此半步长生,济世救民。

    我没想要长生。年幼的她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粗麻长袍,拄着竹杖的瞎子。

    继芳先生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髻。嘴角的笑容格外温暖。

    长生只是大道归宿,并不是向道目的。修道者,遣欲静心冥神,先为自救,后为救人。修身、济世而成大道,两者相辅相成密不可分。

    能让我尽情地活着吗?她问。

    红尘修道,静处练法,都只为一个目的:了脱生死,证悟大道。倒驾慈航,普渡众生。

    继芳先生向她伸出手,一只雕刻乌兰的玉簪静静躺在手心之中,光辉琉璃。

    一人解脱一人自在,世人解脱乃是世界自在。超脱生死尽情地活着,你说,是一人自在好,还是大道自在好?

    屋外蝉鸣撕心裂肺,屋内场景凄凉。瘦小的孩子躺在床板上,毫无生气。黑黢黢的女人立在床边看不出人形,一个劲拍打女孩的脸,吱吱呜呜叫道,起,起。

    床上女孩没有动静,女人继续扬起肢体,是一只黢黑干枯的手。起,起,嘿嘿,吃,吃。拨弄了几下,女孩还是没反应,女人有些着急。起,起。她挥舞两只破布烂巾包裹的双臂,上下砸向女孩已经凉透僵硬的躯干。

    起,起,起。一边砸一边急促地吐词,简单的词汇在她嘴里都说不利索,多说几遍就发不出q的音,最后只剩古怪的嗯嗯乱叫,勉强听得出是个音节。

    女人拍打了一会儿预感不妙,向屋外跑去,边跑边啊哇大叫。跑出不远,山沟里传出一阵狗吠,接着两只、三只,成片的狗吠在交错的山沟子里响起。女人听见狗吠跑得越发猛,叫得越发起劲。

    山沟狗吠的那边显出一点白亮,白亮左右摇晃,终于定格在女人身上。癫婆娘,鬼叫些什么!粗野的男声向女人吼来,接着又响起另一道尖锐的女声,大半夜不歇觉你作鬼啊。

    女人似是知道说话者是谁,停下不跑了,更加急切地大声吱哇乱叫,双臂不停地向右摆动焦急示意,但在他人眼里这是癫婆娘半夜抽风的常态。

    是不是有什么事?刘五儿就说了一句,扎扎实实挨了媳妇一巴掌。有个懒事,管她那么多干什么,天天犯癫病。黑儿还在狂吠,主人一出来,叫得更大了,引得山沟子里狗叫不止。

    还叫!媳妇踹了黑儿一脚,向屋里走去,砰地摔门。刘五儿继续打着手电看向癫婆娘。你要搞什么!快点说!刘五儿不耐烦地吼,又反应过来癫婆娘不会说话,烦躁地向山沟子那边走去。

    啊哇啊,啊啊癫婆娘一见有人来,赶紧跑过去,扯着刘五儿胳膊就往回走,力气大得要扯断他的手。刘五儿甩开癫婆娘,看她如此着急,似乎真的有急事,问她,你屋里伢儿嘞?

    癫婆娘一听,顿时呜哇哇地就叫起来,神情紧张一个劲往回跑。刘五儿一看就知道怕是伢儿出事了,连忙跟上。

    一进门就看到床板上笔直挺尸的小女孩。

    小屋内四壁空空,所见皆是黑黢黢的一片。一点暗黄的灯泡吊在床板上方,暗暗的光亮只能看清床板上瘦弱的身形。造孽啊!走近点就能看见女孩干瘦的脸,干瘦的双臂,干瘦的双腿,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渗得人心酸。

    造孽啊...女孩身躯僵直且肤色发青,见过死人的都能看出这是怎么了,抱着一丝希望去试探女孩的鼻端。冰冰凉凉,半点呼吸也无。

    我的天啊...造孽啊。刘五儿吓得后退,凹凸不平的土巴地面绊了他一个趔趄,半天缓不过神来。

    癫婆娘还在一边吱哇乱叫,双臂一下下砸在女孩身上,嘴里梗塞了半天吐出两个字起,起。

    莫打她了!刘五儿愤怒地从地上站起来,伢儿就是被你打死的!他扯着癫婆娘的鸡窝头凑到女孩面前,你好点看哈,你的伢儿就是被你打死的,而今你就满意了!癫婆娘也不挣扎,双臂一下下砸在女孩胸口,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清早天刚亮,山沟子里都来了人,闹哄哄地挤在癫婆娘的院子里。山湾子里的姑姑婶婶嫂子们,凡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已经身入其境地哭作一团。男人们正在商讨怎么整理阿慈的后事。阿慈太小只有十岁,丧事都办不了,又跟癫婆娘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祖坟都没得进。现在山里又都是国家的地,要找个地方安葬是要大费一番工夫的。

    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阿慈火化,扬灰高岭。

    一行人找来能掐会算的赵老三住持,赵老三是钟家台的土半仙,看日子、取名字、找牲畜都在行,钟家台大事小事都会请他来。赵老三一来便指挥老姑婆给阿慈穿上新衣服。几个婆婆婶婶一脱开单薄的衣服,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小姑娘瘦得没有几两rou,骨形都看得到,手臂上、小腿上全是新旧的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是青黑的疤。

    阿慈命苦啊。钟四婶红着眼说,我屋里养了四个伢儿,虽然穷,但一个也舍不得饿到他们,再乱来都舍不得打,哪里有这么多疤呀。

    还不是癫婆娘打的,天天只晓得打伢儿发癫。伢儿造孽,这么小就去了。

    早点去了还好些,不晓得以后要遭好多罪。年纪大的婆婆们边给阿慈擦身体边哭。跟你洗干净点,好穿乖衣服啊伢儿呀。造的么得孽啊...说着说着床边又哭作了一团。

    癫婆娘被帮工的村民们栓在牛栏里不许接近阿慈,从刘五儿来到早上,一直吱吱哇哇乱嚷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阿慈身上的新衣服还是钟四婶拿的她小姑的,布鞋也穿得刘五儿屋里改小了的。癫婆娘屋里除了两个人和一张漆黑的老木床板,一无所有。

    打理干净了,赵老三就过来算时辰。问阿慈生辰八字,问了一圈都没人知道。帮工的去问癫婆娘,癫婆娘听不懂更说不出,依旧扳着牛栏栅栏作势要爬出来,吱吱哇哇不知道想干什么。

    没人知道阿慈从哪儿来的,更没人知道她的生辰。只有个帮工的有印象,五六年前快过年的时候从外面打工回来,看见癫婆娘抱个孩子兴冲冲地回山沟子。从此以后大家看见癫婆娘多了个孩子都觉得理所当然,阿慈好像天生就是长在钟家台癫婆娘家的。

    命苦啊,伢儿,活了一世遭这么多孽。好不容易止住哭声,上了年纪的又都被挑起来。阿慈虽然傻,但是伢儿是个好伢儿啊,看见哪个都笑嘻了一张脸...

    只怪那个癫婆娘,好好的一个伢儿就把她打死了...

    虎毒不食子...

    又不是亲生的,哪个屋里亲生的伢儿这么打的啊。

    听她们港是外头偷的别个的伢儿。

    天啦,黑心肝的,拿别个的伢儿不当人......

    过了一会儿,对面山头有帮工的在喊话,搞好了搞好了,把人抬到断龙垭烧去。

    啊啊吧啊啊牛栏那边的癫婆娘突然发起疯来拼命地撞栅栏,几撞几撞还真被她撞开了。栅栏被她一脚跨过,飞快的往里屋蹿去。

    快把她拦起!拦起!院子里乱作一团,男人们去拦癫婆娘,女人们在里屋围住阿慈,不肯让她靠近半步。

    啊啊吧啊啊癫婆娘扒着门框不肯撒手,死命地盯着床板上的阿慈,啊啊啊吧啊啊哀叫钻透清晨的雾霭。啊啊啊吧啊啊啊...

    抓起!莫让她动伢儿!有男人在喊,一群人拦住癫婆娘,扯的扯腿,扯的扯头发。啊啊啊吧啊啊啊癫婆娘龇牙咧嘴地叫唤,手指扣进了门框里,木屑扎进糙皮浑然不觉。

    嚓门框生生被她抠断一块,癫婆娘被一众男人拖到了院子里,钳住四肢按在地上,嘴里还阿巴阿巴叫着,凄厉无比。

    里屋里打整行装把阿慈抬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断龙垭。走远后,癫婆娘终于被放过了,帮工的拖她起身,发现地上一片水渍,癫婆娘右边脸糊满了黄泥。

    哎,你这是为哪般啊。钟四婶看她一眼,早知道今日心痛,你就不该天天打她。

    呜呜呜呜癫婆娘发出的音节终于不是啊啊哇哇,脏的看不见皮的脸上显出一片湿痕。

    走啦,都散了吧,让她一个人哭去。癫婆娘也造孽,原来也是个好姑娘啊...婆婆婶婶们说完就看见癫婆娘突然发狂向后山跑去,正要跟去,被钟四婶劝回。算了,随她去吧,再毒的老虎都还是念着儿的。

    断龙垭上凉风阵阵,正午的太阳不大不热,甚至有些微凉。来到山上的赵老三和帮工们都趁风散了会儿热气。把人从钟家台一路抬到断龙垭,少说也有七八里地。虽然抬的是个小孩,但抬架的帮工还是感觉到了非一般的重量。

    一上岭,天气更凉快了。太阳在头顶,明明是正午晴空万里无云,却一点夏天的感觉都没有,天色将阴未阴,暗沉沉笼罩大地。天色不好啊。有帮工的哝了一声。废话,午时三刻,斩首的时辰,又不是过喜事,你要多好的天色啊。前头抬架的顶回去。

    赵老三听了惊讶地回头,现在么时候了?后面的帮工说,12点20了,从钟家台走了快三个小时了。

    怎么走了这么久,怪不得这么累,以前走这条路两个小时就到了。帮工都发觉这次来断龙垭走得太久了。

    赵老三心里一紧,快午时三刻了,预计11点左右到的,竟然拖到了午时三刻,不是个好事啊。

    断龙垭是两山之间的豁口,豁口很大能行人能通车,相较于平地还是有一定高度。垭口与两边山石相连,像是一整条山被拦腰挖出的大豁口。断龙垭一般没有人来往,本来地势就偏,豁口风还大,冷得异常渗人。寻常男人上了断龙垭吹一阵子迎头风下山就会起反应,有发烧的、腹泻的、起疹子的,邪乎得很。因此,周围乡民一般无事不会上山,能避就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