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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中午岑渊带阮琦回了趟爸妈家里,进门时两位家长正在厨房里忙着,岑母谢绝了阮琦搭把手的提议,平时跟岑渊一块儿肯定也是你做饭的多,今天你就歇歇。再招呼岑渊,阮阮好不容易来趟家里,带她过去坐坐。 岑渊应了声,带阮琦回了客厅,从冰箱里拿了水果,给她榨果汁。阮琦坐在沙发上,倒是挺熟门熟路的,毕竟不是第一回来。 她第一回进岑家门还是高一的时候,岑渊发高烧请了病假,她作为同桌帮他把作业拿回去。放学后按照老师给的地址一路找过来,在大楼底下输入了岑渊家的门牌号,一边等接通一边在心里模拟他家里人接起电话之后该怎么说也不知会是他爸爸还是mama,或者是岑渊的奶奶? 喂?她正思索着,那边响起一个男声阮琦寻思着有点像岑渊,不过他发高烧应该还睡着呢,于是试探地叫了一声岑叔叔?。话筒里的人顿了顿,阮阮,我是岑渊。 啊,岑渊,我来给你送作业了。她干巴巴地解释。门立刻被他按开。 阮琦进门时正迎上岑渊似笑非笑的一张有些萎顿的脸,岑叔叔?他说,什么时候叔叔又流行起来了?有题要问我,不是该叫我岑爸爸? 你闭嘴,你闭嘴。阮琦气哼哼地被他占便宜,你才该叫我爸爸,你的作业还在我手里呢。你得罪了我,我就把你的练习册都烧掉,让明天老师来找你谈话! 听上去不错。岑渊脸上带着潮红的病容,看着倒挺怡然自乐,我就跟老师说,阮琦同学蓄意报复,把我的练习册都烧掉了,反正也是实话,看老师到时候找谁。 她坐下以后岑渊便在餐厅里忙前忙后的,阮琦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这是在做柠檬茶,诶,不用麻烦了,她说,你要多休息,而且我等会儿就走啦。 岑渊刚把红茶包泡上,闻言只问了一句,你赶时间? 那倒没有。不过后面那句只是也没事儿啊被岑渊硬生生打断了,那就再坐会儿吧,跟我说今天讲了什么。 啊,对。阮琦这才想起来,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课本,今天语文讲了新的一篇,我的笔记借你看,数学评讲了上次小考的卷子,你应该也不用补什么,竞赛班的讲义我去找老师给你拿了一份 于是岑渊把兑好的柠檬茶给她拿过来,借了她的语文和英语课本在抄,她一边等一边拿出数学作业来写,有不会的正好直接问岑渊。 你烧退了吗?你爸妈都不在吗?她观察着岑渊的脸色,伸手摸他的额头,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明天来不来学校? 岑渊的温度还不低,凉丝丝的小手覆上额头,像清晨夹着寒露的矮灌木叶都扑到了他脸上,却散发出不合时宜的玫瑰香。他怔了会儿,才说,都夏天了,你手怎么这么冰。 我一直这么冰,可是你也太烫了。她收回手,给他倒水,口中嘀咕,多喝热水,多喝热水。你家里人呢? 我爸上班,我妈演出。岑母弹琵琶,在N市剧团里唱苏州评弹,有时候也去古街上参与普及戏曲艺术。 你都一个人?阮琦说,那跟我一样嘛。我爸爸经常往工地现场跑,我也只有一个人。 你mama呢? 我小学的时候不在了。阮琦说完,对岑渊一瞬间的沉默有些司空见惯,你不用在意,我跟很多人都这么说过,现在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岑渊抄笔记的手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暑假的时候我妈会去XX古街的戏曲中心演出,我跟她要票,我们一起去看。 好啊。阮琦答应得很快估计岑渊平时自己一个人也挺寂寞的,不过你们竞赛队的要集训吧?她想到。 总有假期的。 也是。 阮琦看快到傍晚了,岑渊病恹恹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饭吃,问他,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爸大概十点,我妈也差不多。 居然真的这么晚,那你吃什么? 外卖。岑渊读出了阮琦脸上的诧异,却将它误解成了另一种期待,你家里没人,就一起点吧,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阮琦确实有留下来的意思,但不是为了分享外卖,也不是为了让岑渊一个病号送她回去。她站起身来,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给你弄点吃的。我家离这儿也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会做饭?这是岑渊第一次听说。 嗯,而且技术肯定比你好。阮琦打开冰箱一边翻找,一边揶揄。她拿了鱼rou、胡萝卜、黄瓜,熟练地在砧板上切片擦丝,淘好米,加了食用油和盐放在一旁腌着,有些得意地对守在一旁的岑渊说,叫爸爸。 没门儿。 你还真是三贞九烈。她吐槽,推了推他的肩膀,回屋躺着吧,把笔记抄完,出来就有饭吃了。 阮琦高中毕业以后就很少回想岑渊,本科之后甚至更少,于是跟岑渊重逢以来,她记得的都是眼前二十五岁的他,如今故地重游回想起当年,才发现岑渊其实也变了很多。 当年生着病,话少,带着一丝青涩的少年,和如今高大,内敛,看她的目光却温柔炽烈的男人。 他在美国想必也经历了不少,她盯着他宽阔的肩线和结实的臂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初连做饭都不太会,现在味道虽然寡淡了些,好歹火候尚佳。还有她最初在火锅店跟他碰面时,他在附近的地铁站口等她,她从滚梯升上来,入眼那个披着黑夹克的男人身上有一股藏都藏不住的冷清那样的男人,她以为他的手也会是凉的,然而他抚摸她头顶的掌心却是那么温暖,甚至当时他看向她那一眼,她就知道他还喜欢她。可她惦记着跟他划清界限,忽略了许多细节。 我还有些东西在房间里,陪我去收拾一下。岑渊把果汁递给她,阮琦接过玻璃杯,应了声,也起了身。 岑渊的房间还维持着他高中时的样貌,只是因他搬走,床上空荡荡的,还罩上了罩子,显示着屋子的无人使用,不过书桌和书架上还很干净,没有积上灰尘。岑渊几乎是刚找到工作安顿下来就将她约了出去。 岑渊把几本英文书拣进他的包里,阮琦在一旁参观,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只十分精致的喷雾瓶,闻起来味道有些熟,但又不那么像。她看了一眼标签,是助眠的精油喷雾。 你失眠?她有些惊讶地问。印象里过去这一周岑渊都睡得很安稳,他也从来没用过这类喷雾。 以前学业紧张的时候有一点。岑渊顿了顿,像是欲言又止,说,现在好多了。 真的有用?阮琦喷出一管来闻了闻,很怡人的幽香,接着问,你都喷在哪儿啊?枕头上? 嗯。 阮琦拨闻着空气里精油的中调和后调,脸色却慢慢地凝下来前调的确不太像,但是眼下的主调却跟她身上的甜香味儿十分相似。她一语不发地觑了岑渊一眼很难说他不是刻意,而岑渊满面淡然,似乎无意抵赖这个事实。 你用多久了? 五六年。 阮琦默默放下了精油瓶子,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一直在他心上,哪怕她自以为最绝望最孤独的时候,他也从未放下过她,甚至用她的气味每晚伴着他入眠。想要放弃的,一直在淡忘的人,竟然真的只有她一个。 她不知是愧疚、温暖还是心酸。 对不起。她小声说,眼睛渐渐显了红。 为什么要道歉?他见状,心里一阵难受,抽了纸巾小心地替她抹眼,囡囡,你别哭 阮琦扑进他的胸膛紧紧地抱住他,埋在他怀里,酸着鼻子跟他承认,我想过要丢下你,我真的想过我想过再也不见你了对不起 他搂着她的肩膀,她的每一下抽噎都那么真实,贴着他的胸口,仿佛他自己的心脏也在悸动。原来那时的感觉并不是他的错觉。 我也以为过,你不要我了。毕竟已经过去,他没想过有一天会再跟她谈起这个。岑渊低声说,大四我偶尔找你的时候,你对我越来越冷淡,我怕你厌倦总是见不到我了,把毕业设计赶得很紧,想在研究生项目开始以前结束答辩,回国陪你待几天,但是你说你也没什么时间见面,让我留在美国好跟导师对接,我就没有回来,安慰自己说你只是没空,不是不想理我,但是也不敢给你发太多消息了,怕你嫌我烦。他拍抚她的背,柔声说,都过去了。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你真不要我了,也是我活该。 阮琦没有说话,因为这个问题说再多也不会有答案。其实没有谁错了,可结果就是一地狼藉,她动容的只是她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孤独,悲伤的只是她曾经对岑渊的错待。 别那么想。她触摸着他的背脊,指尖一寸一寸爬上他的凹陷的骨节结实、挺拔、属于一个男人,而不是曾经身姿略显单薄的少年他们都长大了,都在彼此不知道的地方磨砺出了创伤和痕迹,然而最终竟然也回到了彼此身边,是你说的,都过去了。她低回的悦耳嗓音像在哼一首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