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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嫔有八个月的身子了,皇上颇为看重,从立政殿出来就立马到翠微宫用晚膳。 圣上驾到,良嫔自然是喜不自胜,尽心尽力侍奉,殿内一片灯火辉煌,满桌玉盘珍馐,欢声笑语不绝,衬得外面的人越发孤冷。 当夜霜露颇重,周恕在里面穿了件袄子,才套上宫中统一的蓝领褂子,匆匆赶到翠微殿前和人交接。 旁边的侍卫看见了周恕,打了声招呼:小周子,今晚又是你? 替小福子次数多了,周围的人都认得他。 周恕微笑点头,目光在那些穿着铠甲威风凛凛的侍卫身上逡巡一下,迅速别开了。 殿前的侍卫是天子近臣,哪一天被皇上看中就能一步登天,个个都是家世出众、高大威武的青年俊杰。他这样卑贱的內侍和这些天之骄子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每每遇到,他沉默地雕像一样立在那里,一副认真当差的样子,以此来掩饰内心深处的扭曲和自卑。 看在旁人眼里,倒是觉得他这人和别的小太监不一样,既不趋炎附势,也不偷jian耍滑,若是让他帮什么忙,力所能及之事周恕也一一应下,简直不能更和善的一个人了,所以大家对周恕印象都不错。 若是没有入宫,周恕兴许还能去考个科举,与这些人一较高下,现在么,他不过地上污溅的泥,谁都可以踩一脚。 若是没有入宫 他捏起拳头想到,他本可以不用入宫的。 这个念头一旦翻滚起来,就滋生出无数邪恶的触须,将他缠绕拉扯得扭曲,不成人形。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的眼神变得阴郁,指节拧得咔嚓作响。 他恨,恨势利无情的嫂嫂,恨温吞懦弱的哥哥,尤其恨自己,他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这样无能为力? 他恨哥哥嫂嫂,却又不能恨得彻底。 长兄如父,父母去了后,一直是哥哥照顾他。哥哥家里不宽裕,娶妻后更局促了,可哥哥还是硬是挤出一半的银子供他去读书。周恕读书之余谋了个药房里帮忙的差事,挣些零用补贴家里,嫂嫂的脸色这才算了好了些。 后来小宝出生了,家里更加难过,周恕多次提出不读书了,就在药房帮工,还能多挣些钱,被哥哥拒绝了。 周达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周家就你一个读书人,不能废了,至少读到你十五岁,考个秀才回来再说。哥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氏的表情当即就碎裂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是小宝的病。 周恕还记得那一日刘氏抱着小宝,坐在堂前哭,边哭边觑着他,那眼神看着有些诡异。 周恕终于坐不住了:嫂嫂,我去找药房掌柜的,能借些银子是一些,实在不行,我找师父借点药。 刘氏的眼里一下迸出光,惊喜道:你能找到药来?真的吗? 只能试试。其实他之前已经找过药房,但是药材实在珍贵,被拒绝了。此次再去,周恕打算预支半年的工钱,附带白给他们做一年的工,看掌柜的能不能通融一下。 可是周恕晚上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两手空空,明显是没成功。 刘氏眼里的光一下就灭了,不过她也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温言软语地劝他:没事,总能想到办法的。 她把饭菜端上来,出人意料地的丰盛,笑道:弟弟累了吧,快吃饭吧。 她舀了白生生的一碗饭,又夹了足足几筷子的rou,端到周恕面前。 周恕迟疑一下:嫂嫂不吃吗? 刘氏笑得有些异样:嫂嫂不饿。 吃了几口,他很快失去意识,再醒来,就是在漆黑的净身房了。 那一夜,身体上的痛苦远远不及精神上的。 被亲人抛弃背叛,从此是个残缺之人的自我认知,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数次想要死在那个漆黑的夜里,他恨不能化身厉鬼,把对他做了这些事的人通通脖子拧断。 从此,他不是周恕,他变成了小周子。一个从身到心都残缺的人。一个披着人皮的,苟且而生的怪东西。 可尽管这样,哥哥是他仅剩的亲人,小宝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嫂嫂,若是换了他,为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也会做出和嫂嫂一样的事情来,他也无法去责怪她。 他只能自我唾弃,但残酷的宫中生活让他连自怜自艾都没有空隙。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做的是最脏最累的事,动辄被打骂,月银还要交一半给上面的管事公公然后,直到现在。 现在的他,总算是从最底层的泥沼里爬出来了,也习惯了麻木,每日机械地过活,强烈的仇恨和自我厌弃都埋藏了深处,面容冷然,没有半分波动。 清明归家,他本以为面对兄嫂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觉得心情淡得像一杯水,有些乏味。 走到熟悉的街上,他买了米面,又准备好给小侄子的金锁,以全了探望亲人的礼节,真是奇怪,他还有闲情去想这些。在布店门口听见兄嫂的欢笑声时,他也很平静,好像有另一个人透过他自己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幅假模假样的兄弟和睦景象。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再也不会回这个鬼地方了,干脆就当成永诀,一旦成为永诀,也没必要惦记或者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