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
悲凉
梅朵握着手机躺在床上编辑短信,按按删删,反复斟酌,总不如意。 最终她只写了简单一句。 她坚定的志愿没说,她很想他开口——报T大,我在T大等你。 想及此,脸上心头齐齐发热。 窗外小风吹着,也燥热难减,内心更是难以宁静。她不想打扰他午休,又急于同他分享喜悦,把时间看了无数遍,两点半迟迟不来。 梅时与作息规律,时间观念很强,2点28分从休息室出来,大步迈着修长的腿,一边整齐卷起白衬衫的袖子,刚走办公桌前,手机便震动起来,是一则短信,点开: 我的成绩出来了,689分,全省第五名,谢谢你。 这个成绩他不意外,所以更关注的是,她的信息此时也一如既往地不蔓不枝,干净利落,倒很像她母亲。 只是这份宠辱不惊,实在不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 手指抬动,正要回复,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梅朵对着手机慌慌难安,他一定会回复,且是好的,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消息会跳出来,害怕那种猝不及防,会很惊心。 逝者如斯,她没有等到梅时与的消息,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傍晚六点钟,梅朵刚退出某个英语自学软件,准备去做饭,发现有了新短信,一小时之前的。这是梅朵非常好的品格,当她专注某件事时,就会完全沉寂其中,杂乱情绪很少能干扰到她。 此时她不免心头震悸,点开短信,有点迫不及待,内容很长,详细地写明了国内法学Top3院校最新的师资变动、对外交换去向、国家及校友和企业类奖学金设置、保研率、公费出国等情况。 除此以外,没有多余一字。 窗外那棵高大茂盛的香樟树密叶沉沉,金色的斜晖照落进来,变成微弱的温黄,盛夏的晚天,屋内独是寂寞而哀凉的色彩。 梅朵静静坐在书桌前,拇指上下抚摸着那些文字,有些许失落,些许怅然。 但也要努力释怀,因为她并不彷徨,并不需要依赖他才能拿定主意,她向来知道何去何从。 他记得她想念法学,记得她想继续深造,还帮助她朝那些方向给予可靠的信息,就很有心,很好了。 当年,是她的mama在领证之后背弃了他们的感情。 一个惯看风花雪月的女作家,爱上了一个也姓梅的能诗能文的理工科博士。 于是悄无声息所结的婚,又不声不响地离掉,重新来过时,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运途若不多舛,便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她的mama再生下她不久,产后抑郁,自杀了。 博士宽进严出,诗文出不了论文,成不了科研成果,那个不务正业的老大博士延期了6年也无法毕业,丢掉了原本好不容易敲定的一所大学讲师的工作。 是一次献血时,他随意一问,发现“父女”俩的血型对不上。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天而降。 他跳楼了,说是要追上去问问她。 两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看过,大概就是这样。 谁能想到,她的生父,梅时与心好,念旧情,在外婆死后,不忍故人之子孤零落难,辗转找到她,一年一年地资助她,将她养大,用自己的脚步一路指引着她。 虽然这个人的存在始终飘渺,但教会了她自立、上进、有所追求,以及心驰神往的强烈冲动。 是了,还有不忍,不忍把那段落拓不堪的陈年往事同仰之弥高的他扯上关系。 她以为,她只是很想维护自己父亲精金良玉般的形象。 经过去年的就职演讲,从T大论坛上一个月的置顶热帖到微博的两日热搜,她忍不住地站在别样的立场上关心那些讨论和猜想,他的形象、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的才干……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一股洪流卷起,被神秘的力量蛊惑,从不可脱身,到不由自主地甘愿沉沦。 她很想接近他,她可以接近他,梅朵莫名受到催动,毫不犹豫地打出一行字发出去,“我准备报T大。” 三分钟没有回应,头脑一热的冲劲过去,又做贼心虚地给出似是实非的理由,“T大每年都有去耶鲁的交换生名额。” 梅朵心知肚明,以她的身份,他可能不大愿意见自己,毕竟自己对他来说,不见时的施与同情,与活生生存在于周围,冷不丁地出现,提醒着他那段枉遭背弃的过往,总不一样。 哪怕以他现在的履历,儿女之情或许在他的人生格局里,已不能占有一席之地,那也不可能做到毫无介怀吧。 何况他们看似还有施与与被施与的不平等关系,她报T大,稍有邪思的人看,便觉类似殷勤示好。 梅朵心不在焉地做着晚饭,很小份的一碟菜,一碗汤。 她的mama和那个博士走后,她先跟外婆一起住,外婆是退休的中学教师,两人生活不至于拮据。 外婆在她很小的年纪,就教她洗衣做饭,生活自理,她太矮了,够不着灶台,就站凳子上,大概外婆早设想过自己现在的命运吧。 八岁时,外婆去世,梅时与的代理人接着找上门来,让她的生活不至于天翻地覆,不至于衣食无着,除了没有外婆。 她本来不知道帮助自己的是谁,好像是一次自己出了水痘又发烧后,不知怎么就与他有了联系。 当然,9年中,屈指可数,少而可怜。 后来,命运给了她贯穿生命至今的两大惊喜,他居然是自己的生父以及他的一路光彩。 外婆教她活着,梅时与教她该怎么活着。 手机震动超大声,她心悸地几乎把手中饭碗撂翻,忙不迭地拿起手机,却是一个陌生号码,信息写道: “梅朵,听说你考的不错,真替你开心,恭喜你。——季潇白。” 季潇白,上次在乐乐酒馆遇到的男生? “谢谢。”打完后,梅朵手指顿住,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手中又是一震,还是他,“你准备报哪个学校?” 梅朵咬了下唇,写道,“T大。” 信息很快回过来,“那太好了,我准备报J大,以后咱们就是隔壁了。” 接着,手机上方闪过一个微信添加请求,备注:季潇白。 梅朵点击接受。 又淡淡聊了几句,梅朵兴致缺缺时,让她精神振奋人的短信闪入,连忙结束了聊天。 “耶鲁法学很好,如果你想在本科期间有去耶鲁交流学习的机会,T大是较好的选择。” 一个非常客观的,不带一丁点私人情感的,没有继续交流空间的回复。 屏幕那边,季潇白点进了她的朋友圈,几乎没有内容,比她那个人还干净。 封面是幅手绘,斜背着单肩书包的小女孩,站在草原上迎风仰头望天的背影。 签名是: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季潇白靠躺在米榻床上,他无言抚着那画、那句词,心沉静且柔软,白纱窗帘因风微扬,悄悄拂扫着他曲起的膝盖,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