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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中取栗

    

火中取栗



    利兴阁照旧人满为患。好在周岭泉方才放她在车上休息,已经取了号。

    他若做寻常恋人那一套,大概也是个体贴的伴侣。梁倾想。

    他俩找不到坐的地方,只躲在海鲜水箱旁边站着,两人心里都在想些歪事情,面上却正儿八经,装模作样,将那些鱼一条条认真看过去。认真点评着,龙虾和蟹属于好活的,张牙舞爪,鱼却难养些,无精打采,隐隐要翻肚皮的样子。

    我们那边是内陆城市,我小的时候都没见过海鲜,后来有一次我爸从南城回来,他那次好像是赚了些钱,带我妈和我去省城一家大酒店吃饭,我才第一次看到这种大龙虾。

    喜欢吃?

    还好,我喜欢吃淡水鱼一些。

    我小时候还住在北城的时候,有个南方来的保姆带我最多,我最喜欢吃她做的蒸鲈鱼。

    周岭泉是在顺她的话说下去,梁倾笑笑,说我们那边鲈鱼也很少卖的,我记得我最喜欢吃江里的一种小黄鱼,叫黄鸭叫,也很便宜,用葱姜烧一烧,再放些紫苏。我mama只会烧这一种鱼。

    陆席说你来南城是为了你爸。

    是。他肝癌晚期。过不了这个年了。

    这些周岭泉已从陆席那边得知,一时不再再回什么。

    他的亲疏血缘意识淡漠,体会不到至亲即将离世的苦痛      也不打算佯装能够与她共情,或是佯装对她的生平故事有兴趣。

    他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追求这些也不假装这些。

    梁倾凑上前去,与水缸里的大龙虾大眼瞪小眼。她这举动颇为孩子气。那水的影子是一种混沌的青黄色,一漾一漾地在她脸上,使她有脆弱之感,好像湿漉漉了一片,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服务员叫了他们的号,两人便去落座,点了单,聊的话题也都是日常。梁倾这才知道,他在北京某家券商工作,难怪也要四处飞。

    梁倾以为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不必为了生活奔波至此。

    周岭泉并未接起在港城那夜的话头,连含混提一提都没有。好像他这一趟真只是个普通的多年好友,路过南城请她吃茶聊天。

    食物在面前摆满,生滚鱼片粥,蟹黄小笼,玲珑虾饺,生牛rou肠粉,琥珀晶莹的凤爪和排骨。梁倾看他帮她添茶添粥,心里有些惴惴,低头端起碗喝粥,吹凉了却不送进嘴里,也不抬头,只说,那件事情,再给我几周想想。

    周岭泉听了她的话,捻了片金钱肚放她碗里,笑着说不是说过。我等你想好。再说,我何时催你了?

    梁倾含了口粥,咽下去才说,本来你来南城,怎么样都该是我请你吃饭。

    有什么要紧。下次我等着梁律师请客了。

    别人也总称呼她梁律师的,只是周岭泉每次叫的时候,总让梁倾觉得心里一荡,却又说不出来区别。

    只能总结为是自己心里有鬼。

    梁倾发现他有些挑食,几样甜的没动过,偏爱虾和牛rou类的东西。但他吃相特别斯文,坐姿端端正正地,虾饺送进嘴里,咀嚼时看不出一点迫切感,赏心悦目。

    梁倾不一样。她吃饭过快的毛病是高中时候养成的,那时候争分夺秒地念书,顾不得那么多。后来却也改不掉了。

    你住北城么?梁倾找话题,问。

    算是吧。

    梁倾一时摸不准这个算是是什么意思,又听他补充道,这两年来港城多。一是出差,还有看我爸爸。他身体不好。

    我也常去港城的。不过也是出差。梁倾说。

    他们南城办公室成立以来,北城那边便将一些港股上市业务逐渐转移到他们这边来。出差也更便捷。

    听陆席提过一嘴...   去别的地方逛过么。

    没有。每次项目结束都只想回来睡觉。多一秒都不想待。

    周岭泉很理解地笑笑。她随身带着电脑,昨天大概是也在加班,然后才去的医院。律师这一行和他们投行在工作强度上相似。

    下次我可以带你逛逛。

    下次。

    他这话说得淡淡,听起来真同招待普通好友一般。

    可梁倾想,若他们有同游港城的一天,却不会是以寻常朋友的关系。

    -

    二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吃毕,周岭泉去埋单,梁倾也就不推辞,去了洗手间。

    利兴阁是前几年才开,很新派的广式酒楼,不似那些老店多是低吊顶开在街边,而是占了这商场的最高层,四面都是落地玻璃,装修也是新中式,去除了那些老酒楼常见的大红布景,又增加了竹和园林的元素。又因为地理位置在市中心,因此来吃饭的年轻人居多,还有些则是游客打卡。

    她一路来也没耐心照过镜子,现在往镜子里瞧一眼,才发现自己脸上有多不好看。到底不是二十出头的时候,熬夜起来还能容光焕发。眼眶下泛着青,颧骨上起了细细的干屑,大概是刚刚在周岭泉车上吹了热风的缘故。额头上平时精心拦阻的几条纹路也跑了出来。

    她平时虽不买网上容貌焦虑那一套的帐,但心情也不免有些低落下去。抬手轻搓自己颧骨上那些皮,却越搓越多,她心里恼火,下手力气越用越狠,却非但无用反而使得皮肤发红。一时间脸上灰败干瘪,之上青青红红,更难看几分。

    此时身后那间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打扮是常见的精致入时,青苹果绿的针织背心裙,搭了个米色的麻料衬衫,质地柔软,挽个lv的老花水桶,手腕上金属饰品点缀,爱马仕凉拖,都是网上如今富贵花的必备。

    难掩俗气的一套,大概是来人年轻,皮肤奶般的白,竟也不让人觉得腻。

    梁倾正在洗手,不可避免抬头便看到这人的脸。

    两人俱是一愣。虽未打过照面,但都认出了彼此。

    不可不谓好笑。

    大概是自己面上一层淡淡的嘲讽,眼睛里有些瘆人。对面到底年纪小,有些仓惶地挪开视线,匆匆拐个弯,往外走了,竟是没有靠过来洗手的意思。

    梁倾扯了张纸巾擦手,心中涌起些残酷之意。紧随着也走了出去。

    要拐三个弯才走到前厅。前面的人蹬着拖鞋,迈不开步子,啪嗒啪嗒清脆地敲在大理石地砖上,像踩水过河一般。梁倾穿一双寻常的白色休闲鞋,迈一步够对方啪嗒两下。

    她沉浸于这种恶意的心理上的追逐。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物世界,看那些猛兽之类的追着羚羊蹚水过河,有些却落于埋伏的巨鳄口中。

    慢一点,急什么。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呢。王齐楚的声音。她拐过去,正看到那小姑娘扯着他便要走。

    王总,好巧啊。

    梁倾夸张地开口,便见王齐楚侧首的嘴角一抿,转了过来。他紧张时常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她再熟悉不过。

    梁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重遇时的场景。她应当是外表体面的,举重若轻的。

    分手是王齐楚占尽了上风。他毫无征兆,毫无悲悯地分手,此后的道歉,眼泪,羞愧,甚至于共同好友处表达的愧疚   在梁倾看来,都是居高临下的虚伪,与施舍无异。

    她一定要扳回一城。

    可不巧她今天外表不体面,与那二十岁的新鲜人儿没处可比。但却忽然间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蠢动。

    觉得一同难堪也不错。

    这酒楼里最不缺看客。周围好几个人站着,男女老少,都是在等人的。

    之前总和我来这儿的。还没过半年,现在又带别的人来。看来你是个好长情的人。

    王齐楚还有些无法消化这个场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梁倾发现他比她记忆中胖了许多。

    可是你吃得不嫌腻么?

    周围人听了,已都暧昧地看过来。

    这包,这鞋,跟从前送给我的一样。梁倾懒得看他那张脸,只是袒露着目光将那姑娘全身上下扫了一遍。

    王齐楚侧上了一步,把那姑娘半个身子挡着。

    梁倾想,自己又不吃人的。

    诶,我想起来,这些都退给你了呀,你收到了吗。她做了苦思冥想的样子,说完又自顾自笑起来。

    那姑娘一双眼睛恨恨地,但看她也不是,只能看向王齐楚,两只手也拖着王齐楚的,分外可怜,又探出身子来,像要开口为王齐楚说话。

    王齐楚却又把她拦回去。是个好护短的姿态。

    都不舍得把她卷进来。

    梁倾望着他们交握的手,如同看见两具交媾的身体。忽然好像兴奋过了某个最高点,再落下来,像坐过山车,麻木欲呕,辨不出自己的悲喜。只是看这一副情比金坚的样子。心里发胀。

    那姑娘的衬衫本打了个结,动作之间也落下来,这才露出她的上半身来。

    她小腹已经隆起了。不止四五个月的身段。

    梁倾呼出一口气。发白的太阳自走廊那头照进来,森森惶惶的,毫无悲悯,照得那小姑娘身上青春的绿,她牛奶般的肌肤,她鲜樱桃般的嘴唇都褪了色。

    梁倾忽然意兴阑珊,懒得去算日子了...   望着她圆鼓的肚子,提不起先前那种饱满的恨和厌恶。

    梁倾,走吗?

    是周岭泉来找她了。

    他自这圈人背后来的,双手插兜往这边走,姿态轻蔑地踏在一地光上。也没走太近,只是定在人圈儿之外。

    梁倾寻了机会,连再看王齐楚一眼都觉得不适,径自走了。

    -

    熟人?

    凑巧,电梯里只他二人。

    嗯。

    梁倾应了一句。

    周岭泉不去看她,却抬头去看电梯门上映出的他们的样子。朦朦胧胧,像两人交叠着,一同溺亡在湖底。

    周岭泉。梁倾沉浸在短暂的失重感里。

    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她忽然明白此前的犹豫不仅毫无意义,还有一种掩耳盗铃的愚蠢。

    周岭泉望着她,细细向她这边倾着身子,姿态像个十足耐心的好情人,等她将话说完。

    其实那夜在酒吧,他已能预料到今天的答案      像是昭然若揭的坏谜语,早就藏在她那双冷静的眼睛底下,他看到了   一种沉默着寻求释放和逃脱的欲望。

    他于是给足她自我说服的时间。

    果然,听她说,周岭泉,我们做吧。

    加班吃饭睡觉循环,出租屋发霉的墙壁堵塞的马桶,在李欣手底下拿命换钱,和方建那样的人虚与委蛇,和王齐楚这样的人谈可耻的感情,从刘艾玲指缝里抠点身后钱财。

    是啊,有钱才能活着,活着又要安身立命吃饭zuoai。

    像吞吃自己尾巴的贪吃蛇。

    可为什么,这么多死了的人又都在这汗涔涔的大日头下,津津有味地活着。

    她明明也这样活着了,却又分明觉得,像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太久,咂不出一点咸甜,又吐不出来。

    还不如咽下去卡死算了。

    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岭泉出现得多么恰到好处。

    他一眼看穿了她这张唯诺的,粉饰太平的皮囊之下有多少裂痕,其中那可怜的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如同沙漠中将死,其实恨不得杀人饮血。

    他像个智者,通透慷慨地提供了一个转机。

    她有什么好想的。

    她的求生欲好强烈,知道需要做些什么,借以抵抗那种想要将灵魂抛出一次,且不想收回的惶恐。

    她想好了,大概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她要不计后果地,火种取栗般地,得到这速效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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