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芽
绿芽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 寒气像是赖着不走了,三月份的天,冻得柳条儿迟迟不肯抽芽儿。 蜿蜒的石子路上,赵容里捂着手哈出一口白气。他暗自掂了掂右腿,薄靴底下早就破了口,一路的积水沁在鞋底,这会儿右脚好似成了冰块。 今夜来京彦书院的都是权贵,怕走散迷路冲撞了哪位,赵容里顾不得脚,忍着不适追上前面的一行人。 跟在这一众绫罗锦衣的公子少爷身后,与之相比他的穿着实在粗陋,可难得是身姿挺拔,面容隽秀,气度绝佳。 尤其双眸极为出色,一本正经望着人的时候,清明与透澈溶在瞳里,眼尾上翘,着实是个干净少年郎。 这副好容貌,无论在哪儿都是惹人注目的,好似谁的视线都能被吸引到,来来往往的丫头婢女也不例外,大多行礼后都会偷偷瞟上几眼。 一边的赵恒明跟人插科打诨着,随手屏退了带路的侍女,倒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少女含羞。他顿了顿,指着赵容里对众人笑道:你们瞧他,一副娇皮子,和合春楼的苪儿一样的贱相。李兄,上次你和苪儿玩的最欢,这次就莫要推脱,散宴之后一同去吧。 话音刚落,这群世家子弟哄堂大笑,推搡那位李兄之余,一些叫人难以忍受的目光也放肆在赵容里的脸上。 看他一身粗陋装束,只以为是跟在赵恒明身边的小厮,然而也确实和小厮没什么区别。 那些刺耳的笑声、恶劣的眼神还在继续,这长廊上洋溢着属于他们的快活。 平日在赵府,赵容里一贯躲着他们,可这次赵恒明听说他在求举荐,威逼利诱着他来当替文手,推脱不得。 赵恒明是赵府四老爷亲出的嫡子,他之前在外游学,见识才能未长进多少,回府却闯了不少祸。 前几日还因为在老太太的寿辰宴上出了丑而被父亲训斥,他心中盘算,想着万万不能再在茶文宴的诗文比试里丢了颜面,所以才找上赵容里。 说来也奇怪,一个奴婢之子,没有什么名师教导,赵容里的学识竟也同他的长相一样出色。 想想这些赵恒明就越发不快,他的恶意无孔不入,眼珠子一转就起了满腹坏主意,他朝赵容里招招手,来,你过来。 簇拥在旁的其他人皆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是了,就是看戏,宴会还未开始,他们已经开始作乐。 赵容里抠着冰凉的掌心,拖着右腿上前几步。 嫌他动作太慢,赵恒明又吆喝了一声,快点!欸,本少爷听府里下人说,你长得和你那个丫鬟娘很相像?这样,闭宴后,你穿着你娘的衣服来合春楼,让爷几个看看,到底是苪儿好看?还是你娘好看? 这样的侮辱惹得众人又是一团哄笑,笑声中还夹杂着谁说的一句,我估摸着他最好看。场面顿时更加热闹了,如同开了个堂会。 赵容里沉默地看着他们,眸子里清朗的光徐徐晕开。 其实现在的他已比幼时能忍许多,可缓过神后,他已经被奴仆们按在地上,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赵恒明甩开搀扶的人,捂着鼻子啐了一口,一脚踹向赵容里,一个贱种还敢跟我动手,活腻了你? 他骂得畅快极了,奴仆们也听得畅快,看戏的人也看得畅快。 眼下这条路段在京彦书院的外院四通八达,来来往往,看客逐渐变多,有自诩清高的疾步离去,有好事的便站在一旁观望絮语。 可无论哪一种,都让赵容里难受得疯掉。他咬牙想站起来,又立刻被重新踹倒在地,像只待宰的凄惨两脚兽。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拳头,咚地一下,他的头被撞在了石板上,后脑陡然发胀麻木,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了。 耳边嗡嗡作响,他努力忍耐着,闭上眼却发觉有个漩涡让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他惊慌地抱住自己,可他不想被恶鬼分食,只能任凭自己没有尽头的下坠。 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如此放肆? 许是场面着实热闹,竟没人发现一名身着郡主礼装的女子缓步走来,她眉眼衔娇,一行一动间纵着矜贵,声音也是懒懒的,明明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在场的人登时噤声,作戏的看戏的通通没了响。 跟在女子身后的几个宦官也连忙出来问话,这都是宫里的人,赵恒明他们不敢马虎,齐齐告罪,辩解着说收拾不听话的仆从罢了。 而赵容里终于寻得机会缓了口气,他独自佝偻着身子,闷咳几声,好不容易攒足力气才狼狈地爬起来,站定后又吃力地抬手,胡乱擦去脸上的污尘。 嗯?先前说话的女声似乎打了个哈欠,继续问道:哪位才俊跟我说说啊,怎么一个京宴书院还不如城口集市安静体面? 那女子语气不佳,但声音很是好听,在这样难堪的地方,居然让赵容里想起青阳寺的檐下,那一串迎来送往、不管对待谁都一样清亮动人的风铃。 他越想越出神,再听只觉得这声音把耳鸣都盖过了。他不由地微微抬头,这一眼,就与一个冷漠目光撞到了一起。 很漂亮的眼睛,却含有万分凉薄,刺得人不敢直视,遥不可及的月亮也不过如此吧? 赵容里慌忙低下头,旁边的赵恒明好似还在争辩,可这些人在说什么他其实听不大清了,他只觉得有什么落入了身体里,仿佛是一滴净水,拨云散雾,穿过万千。须臾之间,疼痛屈辱都给溶尽了,一切都被清洗,只余一片空明。 神游之际,一众华贵仪仗赶来,宦官匆忙斥责着他们行礼,赵容里木讷地跟随赵恒明跪在地上。 大公主,这就是京彦书院? 开口的还是那位女子,对待公主之尊竟也是这副语气,她嗤笑一声,下颌轻抬,意有所指。 作陪的大公主从来没有这么头疼过。今日京彦书院的茶文宴本就为这女子所办,这是圣上亲自吩咐的。 可当前的一场闹剧,还让那牙尖嘴利的女子逮着机会讽了两句,作为主办,她的脸面委实挂不住了。 大公主招招手,打听了事情原委的奴才恭敬地上报,她听完,口气冷硬道:原是教训家奴而已,京彦书院的外院本就不如内院规矩严苛。惠英,是你自己非要来的。 惠英郡主钟应月也不在意大公主的回答,她抑下心底的厌烦,扫了几眼面前这些人。 与皇室的人虚以委蛇了几个时辰,本想出来透透气,正烦躁的没处发火。 她抬手一指,语气淡淡地:真吵,吵到我了,把刚刚闹得最欢的几个人拖出去吧。 大公主皱眉,却也应允了。她点了点头,立刻就有阉宦利索地把他们拖了下去。 其中有几人不服,特别是赵恒明,他在拉扯中大喊着自己家世云云。 钟应月揉了揉发倦的眉心,听得一乐。 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得再赏你几板子,明儿让你家的人来定北侯府讨要说法吧。 话完,当真就有侍卫架着赵恒明上刑。 到这会儿,钟应月没什么兴致留下了。她毫无仪态地伸了个懒腰,殿下,惠英被吵得头痛,得请御医瞧瞧,请恕惠英先行告退。说完,她居然丢下大公主独自走出长廊,走时嘴里念叨着什么,吵死了吵死了,还是去吃梨花糕吧。 大公主被她的无礼气煞了脸,思来想去,还是不得不带众人一齐追了过去。 一干人浩浩荡荡地来,大张旗鼓地离。 等人走光了,笑话散了场,赵容里才敢愣愣抬头,盯着那女子的背影与踏过的一片土地。 就在方才,那人说话的同时,他偷偷地瞧见,有一抹绿芽被风吹落在了她的发髻里,微风一卷,又停在肩上,再一拂,彻底掉进了泥土中。 赵容里遏制着心底的冲动,拼命地想过去将它捧出来,可最后,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被碾作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