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真

    那是七月的一个正午，天空像一口银亮的铁锅，灼热的日光从高空打下来，隔着厚厚的鞋底都能感觉到地面的热气。

    天气热得厉害，峯寻真是第一个从阁台司出来的。

    抬眼一瞧，先生正在不远处的树下等她。

    她露出微笑，快步走过去。

    很快，便有数十个女子陆陆续续从阁台司走了出来，她们瞧着前方脚步欢快的少女，或是愤恨、或是惊诧，但这些目光终究被少女远远甩在身后。

    先生，小水哥哥赢了。她跑到树下，弯起嘴角，双目秀明有神。

    先生笑着叹道：怎么说是小水赢了，分明是你赢了才对。

    她年近花甲，两鬓斑白，脸上的肌rou已经松弛，额头上刻着好几道褶子，一笑则脸上的褶子更为明显。

    阁台司里又走出一个男子，由另一个男子搀扶着，他模样三十岁上下，脸上还全是泪痕，神色有着掩饰不住的大仇得报的快意，却也满是疲惫。

    他走到少女面前，直接双膝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少女大惊，急忙扶他起身，但男子死死跪着，又是两个响头，只这三下，额头已磕青了。

    峯姑娘，您的大恩大德，陈小水无以为报，若没有您出手相助，不仅小水，妻主的两个孩子恐怕也都会丢了性命！小水替地下的妻主，一同感谢您的再造之恩！

    说完，他又要给峯寻真磕头，但刚磕到第二个，峯寻真弯腰，把手放在了他磕头的地方。

    小水哥哥，切莫折损自己。峯寻真道：为您立状诉辩，只是寻真的举手之劳。您长我十九岁，还是两个孩子的爹，当街给我下跪磕头，不怕折我的寿命吗？

    她在开玩笑，语气轻快，男子抬头便迎上了她笑眯眯的一弯眼睛，状如新月。

    但男子可听不出来她在开玩笑，还以为是真的会折她的寿命，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想起身，又觉得不合礼数，想继续磕头，又是各种害怕。

    还是先生开口解了他的慌乱：小水，快快起身。小真帮你夺回家产，她的任务结束了，你的任务却刚刚开始。两个孩子得你抚养长大，你必须要尽心尽力，切不能再发生起儿那般

    一提及起儿，男子又是止不住的泪水，在旁边侍男的扶持下艰难起身。

    他面色苍白，哭得惨痛，似乎连头顶的大太阳打下来的热光都承受不住。

    坚强起来吧。峯寻真道：无论任何人的逝去，都不能让你放弃生活，更何况你膝下还有一女一子，她们需要你抚养。如今家产夺回，颖儿也能继续读书，小水哥哥要让她健康长大，争取考入太学部，进入朝廷，为太祖、为姜国效力。

    事实上，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决计进不了太师院的，更遑论考入太学部。

    但男子还是被这些话鼓励到了，他含着眼泪点点头。

    峯寻真送着他上马车，目送他离开后，就打算回太师院。

    阁台司这一辩，虽然她入场时胸有成竹，但到底得绷紧脑中的弦、不断与狡猾的对手博弈。

    整整诉辩了两个时辰，她早就已经筋疲力尽，此刻全靠一口气撑着。

    临近未时，没时间再回家了，她必须得抓紧回太师院，下午的课业就要开始了，她不能迟到。

    陈先生在太师院教书，和她一起坐马车回去。两人在蒸笼似的马车里坐了会儿，峯寻真热得满头大汗，陈先生见路边有卖梅子汤的，便停下来买了两碗。

    梅子汤是从屋中地窖拿出来的，冰凉可口。峯寻真捧着梅子汤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还不够，陈先生觉得她喝起来的样子很可爱，笑着又买了一碗。

    看着她喝得着急，陈先生不由得道：寻真，你其实不必着急赶回太师院，下午你们应当是妩先生授课，她的课读不读都无所谓。

    妩先生教的是杂学，初入学的学生，如峯寻真这一波，最近在学习辩识不同花类，时常还要上山。

    峯寻真笑道：妩先生教的课还是很有趣的，增长见识，听听总没有坏处。

    那些东西，于国于家无望。不读也罢，不妨多把精力放在文理、史经上。

    峯寻真笑道：先生教育的是。

    陈先生道：你的刑律学得十分好，文理虽不太强，但勉强够用，可你的史经太差了，只要把史经学好，有太师院的举荐，你定可以参加明年春试，一举进入阁台司。

    峯寻真笑了笑：进入阁台司？

    正是，你年纪轻轻，便能通背姜典，且能融会贯通，舌辩群英，这般才能不可白白浪费。

    峯寻真闻言，脸红了红，忙道：先生过誉了，学生那些不过是些小聪明，依葫芦画瓢罢了。说到后来，似乎害羞得厉害，声音渐渐细若蚊蝇。

    但是能看得出来，得到这样的夸赞，她十分开心，连眼睛都微微弯起。

    若能进入阁台司，裁决天下案件。先生道：想必更能施展你的才华，但此路不易，你切不可骄傲自满，仍需刻苦学习才是。

    峯寻真低头道：先生说的是，学生谨记在心。

    改日我为你引荐一位同乡，如今她在地方任职。此人学识渊博，尤善刑律，调令已经下发，她还有一个月回京。你今日之举，想必下午便能名动京城，她必然肯收你做学生，你多向她请教，日后必然大有作为。

    峯寻真笑道：学生一定虚心学习。不过，学生并未想过有什么大作为。今日之日，不过是做了读书人都会做的事罢了。

    读书人都会做的你太谦虚了，陈先生苦笑：我是小水的亲jiejie，读书多年，却无力救他。

    先生志在文理，不在刑律，更何况小水哥无处可去，不也是先生收留了他，一直在救助他吗？

    但终究是扬汤止沸，比不过你这釜底抽薪之法。

    术业有专攻，学生只是力所能及。

    陈小水是陈先生的亲弟弟，嫁给周家长女，育有三子，然而去年妻君意外去世，侧夫和meimei勾搭到一起，把三个孩子全丢给他。去年冬天把人赶进后院的马厩中，那时长女周起才十岁，浑身生了冻疮，连日高烧，陈小水出去卖炭赚钱给她看病，但最后还是没能救过来，活活病死。

    周起病死后，陈小水就剩一个亲生儿子和挂下侧夫籍下的女儿，地位更是摇摇欲坠。家产早已被周家老二，即他的meimei夺取，分文没留给孩子，今春他们三人又被赶出周府，身无分文，无奈之下只得投奔jiejie。

    陈小水在jiejie家住了几个月，本来相安无事，但忽然闹着要搬走，陈先生细细追问之下，才明白原来他住在自己家中，引起诸多闲话。周家人也没有放过他，时不时就要派人过来sao扰他。

    峯寻真到先生家送迟交的文章，偶然瞧见了，便问了此事。

    既然有女儿，即使是侧房籍下，但由你抚养，按照姜典，也是可以继承财产的。她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第二日，她便带来一张状纸，问陈小水是否愿意告上阁台司。

    陈小水因为爱女的惨死，对周家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即使知道告上阁台司也不一定赢，还会承担更惨痛的后果，但那个时候因为周家人的sao扰，jiejie也被连累了很多，自觉惭愧，连带着孩子一起死的心都有了，哪还管别的，就是一根腐烂的毒草，他也要抓住了。于是同意了。

    谁知道，面对着早就串过口词的周家人和她们重金聘请的状师，峯寻真竟然告赢了。

    阁台司判决周家现任家主归还陈小水一半财产，并追查周家失德害死周起一事。

    要知道，峯寻真只是个今春刚入学的学生，连身子骨还没彻底长开。谁也不清楚她哪里来这么大本事，竟能帮着鳏夫告大户人家，还告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