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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白(六)

    

梨花白(六)



    真正与程十一交心是在第二年春。

    彼时沈莺已经不再提心吊胆,每日费尽心思纠结猜测程十一的心思,那人心思岂是她一小丫头能猜得透的,还不如放宽心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有了这个心态,沈莺确实在程家放开了很多。

    趁着程十一极少回来,她天天捉弄小女佣,揪她们小辫子,打闹成一片,满宅子里都洋溢着姑娘们的笑声和讨饶声。

    女佣们实在怕了这位观音长相的沈小姐,好一个静若处子的玉人儿,动起来确是比谁都疯。她们又极喜欢这位小观音菩萨,背后里逗趣叫她小精怪。

    刚开始那几天,十一爷担心沈莺在北平会不自在,怕她孤单,就安排刘叔抱了一只小奶猫回来,陪姑娘解解乏。

    此刻刘叔望着这个上蹿下跳,动如脱兔的姑娘,还有她身边追着她满屋跑的大肥猫,头发都多白了几根。

    心想,十一爷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天深夜,程十一罕见的回来了。宅子里兵荒马乱,穿白衫黑裤的长辫子女佣影子般来去无声,端盆倒水,忙个不停。

    彼时沈莺在睡觉,被院子里吵嚷的声音惊醒。她披上衣服,走出门外,从佣人口中得知程十一挨了枪子儿,顶亏避开了要害,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留下了一条命。

    等到医生处理完伤口,宅子里终于沉寂下去,都已经凌晨三点了。

    沈莺推开书房的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程十一此时已经清醒了,白色的衬衣敞着,立在窗前抽烟。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扯开了半边窗帘,书房里唯一的光亮就那么一寸,从窗外透进来的冷冷月色。

    男人指尖烟雾缭绕,半张脸浸在月色里,不明不暗。沈莺瞧着他的背影,莫名觉着有些寂寥。

    他回过头,看着她,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责怪她忘记叩门的礼数。

    沈莺望着他的眼睛,冷的,似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她却捕捉到蕴藏在最里面的只属于程十一的,那些脆弱的情绪。

    沈莺朝前走了几步,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瞥见他伤口裂开了,点点血迹逐渐从纱布上晕染开。

    沈莺转身离开书房,回到自己房里拿出药箱。

    似是没想到沈莺会再次进来,男人熄灭烟,望着她有些不解。

    沈莺打开药箱,让他把衣服脱了。男人乖乖把衬衣脱掉,任由沈莺给自己重新包扎上药。

    男人身上肌理分明,锐利的金属骨骼叫嚣着宣泄出只属于程十一的野性。

    沈莺一圈一圈替他拆开纱布,止血上药。

    望着男人漆黑的眼和藏在里面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为他包扎伤口,而是在细心包装一份生日礼物,绑的还是蝴蝶结。

    沈莺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跟她想的不一样,本以为他是山顶上笔直的寒松,不受任何外界因素所影响,偶尔下雨暴雪,或是晴空万里,他都无知无觉。

    他爱笑,但总觉得不达眼底,跟世人隔着远远的距离。此刻她望着他,恍然觉得程十一芯子里其实是一株青涩的小白杨。

    沈莺突然记起去年自己过生辰,没打招呼就溜出去,自己一个人去了苏州,第二天才回北平。她上楼回房后,发现桌上放置着一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盒子。

    她疑惑地拿起来,拆开,是一条价值不菲的项链,在灯光下透出耀眼旖旎的光。吊坠好像是只小黑猫,背后隐隐约约刻着自己的名字。

    后来吃午饭的时候,管家刘叔隐晦地问了一句,沈小姐,昨日的生辰过得开心吗?

    沈莺笑得可开心,嗯嗯,阿婆昨天给我做了一个蛋糕,老香了。

    刘叔被这一笑晃了心神,忙忙点头,那就行,小姐开心就行。

    而后又犹犹豫豫望着她,沈莺以为刘叔要说点什么,望过去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刘叔这才开口:沈小姐,以后出门麻烦您给我说一声。

    沈莺喝着牛奶,低头心虚地应声,好的。

    沈小姐,昨天,十一爷回来了。

    沈莺心想他回来跟自己有关系吗,但还是乖巧点头,噢。

    沈莺突然想起自己床边的项链,真心实意向刘叔感谢,刘叔,我收到你的礼物了,谢谢你,我很喜欢!

    不是的,沈小姐。刘叔望着面前笑得牙不见眼的姑娘,心道她绝对是误会了,这才有机会开口解释,那是十一爷送给小姐的生辰礼物,爷说希望小姐天天开心。

    沈莺愣了愣,极缓慢地点点头,嗯好,刘叔帮我谢谢十一爷的礼物。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刘叔见沈莺埋头吃饭,就没有开口再提起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也没有告诉沈莺,程十一昨日回来了,也准备了蛋糕,等了她一夜。

    沈莺此刻望着他满背的疤痕出了神,刀伤,枪伤,还有鞭子抽的,密密麻麻,像一条条蜈蚣似的扒在他背上,没有一块好地方。

    她忍不住沿着程十一背上的伤疤抚摸着,似是要用手指将它们熨平,一寸一寸,蜿蜒盘旋,像是刻在了她心里。

    程十一刚准备开口,让她不要放心上,突然感觉自己背上落下一点温热的水,他愣了愣,转过头想要朝她看过来,被沈莺拦住了,不准看!

    沈莺哽咽着声音,打着嗝,哭得直抽抽。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待在书房里,他至始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开口说话。

    那个夜晚,程十一记了好多好多年。

    昏暗的书房里,有一束冷冷的月光,有时钟滴嗒摆动,有姑娘轻轻的抽泣声,有墙面上两道模模糊糊的影。

    还有两颗彼此贴近的心。

    程十一,攻无不克、锐不可当。

    是冷酷决策不带人情,十年横刀立马,十年火树银花的程家十一爷。

    在这一秒,听见身后姑娘落泪的这一秒,突然变成手足无措的程十一。

    那一颗guntang的泪,烫热了他的背,也烫穿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