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驻足
七驻足
张观业此言一出,群臣静默。 油焖笋不过是临安家喻户晓的一道菜肴,若真要计较起来是上不了宫廷宴饮的台面,席间见到时还觉惊奇,不过转念一想,王开虽说之前是个百户,可也是沾了长女王宝柔入宫成了女官的光,如今又加封骠骑将军也好,也还是平门百姓的底子。 王宝橒会做这道菜也无可厚非,既然太子都没什么表示,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场晚膳到最后,宝橒的油焖笋成了焦点,张观业转头就把太子妃所谓的重赏给了宝橒。 太子还要留在大内处理前线军政和晨间冗击的事务,太子妃一道陪着,最后乘马车回府的只有张观业和宝橒。 宝橒手里拿着宴间太子妃赏赐的一盒子金元宝,沉甸甸的,却比不过她心事沉重。 爷,这赏赐我拿地不踏实。 张观业头也不回,语气淡淡的:为何? 这些尚食、司膳要在宫里盼多久才盼来的一次升迁机会,却为了顾及我的颜面白白错失了去。宝橒斟酌着开口,她进宫陪伴过长姐,虽然只有短短一年,但其中何等艰辛,她光看着都觉得十分酸楚。 走到丽正门,车夫牵着缰绳候着了,张观业侧过身让宝橒先行,蕊黄搀着她,撩起轿帘弯下身子的一瞬间,宝橒只觉眼前突然一黑,尖锐而短促地叫唤了一声,幸亏张观业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跪倒。 受惊后宝橒抚着胸口顺气,歪倒在辕座上慢慢缓过来。 张观业还抓着她的手,指尖移动到腕间脉络,突然睁大双眼,眼皮不自觉地颤动,而后对着流风吩咐:去请今日当值的太医来。 宝橒投来疑惑的眼神,他轻咳着几声,错开眼神。 我问你,这些女官入宫来是为什么? 为了家庭、为了自己的胸怀抱负?宝橒拧着指头,试探地回答。 张观业抱胸斜靠在车壁上,低头看向她:你那是站在她们的立场,才会如此觉得。 入宫来,便是臣子,是奴仆,侍奉地不仅仅是我的身份,更是我朝存亡的意义与价值。 你既是她们的主子,赏是罚,罚也是赏,不是给他们的,谁敢置喙是哪个主子拿去了? 宝橒仰着脸看他,张观业讲这番话的语气波澜不惊,他是在金盏玉蝶的堆砌中长大的贵子,虽算不上漠视轻蔑,但骨子里的矜贵和桀骜得抽筋剔骨了才能全然去掉。 见坐在辕座上的宝橒一时没有回应,双脚悬在半空微微晃动着,不远处流风引着一位太医紧赶慢赶地朝宫门赶来。 天边的繁星在层云后闪烁,宝橒看不到他的正脸,只听得他终是软了些语气。 以后,不要沮丧,也无需羞于喜悦。 <<< 宝橒回到府邸时还有些飘飘然,抚着自己的小腹,不敢置信里面有个小娃娃。 还是觉得神奇,站起身张开双臂低着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蕊黄,连太子妃娘娘都说我近日消瘦不少,我怎的食欲不增反减啊?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慌乱地回身抓起蕊黄的手:会不会......会不会是误诊啊...... 蕊黄被宝橒的一席话逗乐了,安抚着她坐下:瞧您,又开始杞人忧天了不是?奴在府里伺候的久,哪位侧妃怀孕时的模样没见过,都是不一样的。 听到蕊黄这么说,宝橒稍稍安了心,轻咬着下唇摸着小腹,心中不自觉地欢喜。 房门被推开,张观业披着月色走了进来,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总觉得再回宫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宝橒按捺下心内的不安与疑惑,想起先前他让她不要羞于快乐,扬起嘴角迎上前为他更衣。 爷,今日赶路一定累了吧。宝橒解着他的系带,连带着话语里都染上了难得一闻的俏皮,早些安置吧。 张观业抓住宝橒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情绪翻涌,宝橒突然羞红了脸:爷,江太医说了,头三月不得行房...... 话音刚落,张观业松开了手,在桌案上放下一个瓷瓶,眼神躲闪:是了,你既有孕,我也不便与你同榻而眠,我先回书房了。 在宝橒不知所措中,张观业离去的步伐有些匆忙,但不忘嘱咐蕊黄一句好生照料太孙妃后,又隐匿于苍茫的夜色里。 蕊黄阖了窗回到榻边站着:您别多想,万岁出征宫里怕是有许多军务要处理,怀了孕觉浅,太孙是心疼您呢...... 瓷瓶口没有旋紧,散着涩香。 是消肿的烫伤药。 我知道。宝橒仰起脸笑了一下。 <<< 张观业除了偶尔回一次房其余时间不是在大内就是在书房,诊出喜脉后宝橒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仆役多了许多,倒真的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太子妃得知宝橒有孕后也从大内回到府邸,欢天喜地地为她cao心起吃食住行来。 第六个月时,万岁又一次答应与乌卢签订休战条议后不日凯旋,彼时宝橒在太子妃的投喂下又圆润起来,因着身材娇小,裹在毛绒的冬装里滚圆一只,许是脸皮太薄,天气一冷小脸不打胭脂都红扑扑的,让人瞧了就觉得喜庆。 万岁在除夕当日抵达临安城,临街众人朝贺,宝橒怀着孕太子免了她去阙门迎拜,即便待在宫外的府邸内,听着墙外民众的呼喊也能描摹出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来。 除夕宴饮结束,张观业配合着宝橒的步调走着。 今年暖和些,道上也没有积雪,身后还跟了一群内宫仆役,架着一摞摞担子,是席间万岁赏给宝橒的一些佛教典藏,有梵语,也有译本,附带着一些祈福类的玛瑙木雕。 哟,这不是大侄子么?身后传来一道洪亮的叫喊,在寂静的宫闱里显得格格不入。 宝橒停住脚步回望,是信王。 信王坐在马车里,马夫撩起前端的轿帘,只见信王怀里一左一右靠着两个绝色美人本来是一大臣进献给万岁的乐姬,万岁又赏给了张观业和信王,但张观业拒绝了,于是都让信王占了去。 张观业腰身挺直,挑起一抹笑,微微侧头算是招呼:这马车可是禁止入大内,二叔可得当心点,好在今日遇见的是我,不然哪个多事的跑到皇爷爷跟前嚼个舌根,多不好。 信王笑了下,目光又落在边上安静的宝橒身上,张观业侧了身子挡去他大半视线:二叔今日凯旋,又有佳人在侧,春宵苦短啊...... 哈哈哈哈,大侄子言之有理。信王仰头大笑几声,往后一靠,新欢旧爱,我可比不得太孙您啊...... 轿帘落下,马车轱辘着扬长而去,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宝橒只觉得张观业的脸色越发深沉,回府后还是把自己锁进了书房。 顾虑他身子,宝橒还是端了一碗红豆粥敲开了门,出乎意料地没有在看书或者批章,而是拿了小刀在篆刻着什么。 张观业瞧了一眼来人,见是她,猛然想起自己许久不曾回房,收回目光任由她走了进来。 爷,你午间用的也不多,我熬了些粥,趁热再用些吧。宝橒放下食案,将红豆粥推至他手边。 张观业依言放下了手里的木块儿,挽了袖子,看清面前玉碗里头的红豆粥,愣了一下。 宝橒心中一紧:是怕太烫么?我方才碰了碰碗壁,应是不烫了的...... 无事,只是许久没喝过红豆粥了。说着,张观业拿过汤匙一勺一勺地舀着粥,慢条斯理地嚼着。 不知怎得,宝橒总觉得还是有别的原因,红豆粥只是一个托辞,定是和人有关。 想起与那位朱小姐打过十天半载的交道,那会儿子太子妃也爱作些吃食,朱小姐撒着娇提起她自己唯一擅长的只有红豆粥。 宝橒面色刷得一白,此刻张观业端起碗一饮而尽,看到宝橒的脸,微微错愕:是不舒服了么?可要传唤太医? 摇了摇头,宝橒抚上自己的小腹,张观业松了口气,沉默稍许。 算日子,是要有七个月了吧。 嗯,这个月中就七个月整了。宝橒乖巧地应答,突然抬起脸看着张观业,温和的杏眼里盛着笑意,爷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张观业像是被问住了,挑眉却不答,随后松了神情,笑意却不达眼底。 男孩吧,这样你也能有个依靠。 宝橒不解,摸了摸衣襟:可是,爷不就是我的依靠么...... 难道生个儿子,和他之间便就没有别的联系了? 月色透过薄薄地窗纸,又渐渐暗淡下去,宝橒不知道该期盼张观业给她怎样的回复,好像不论如何她的心思已经动摇了。 许是气氛有些沉闷,张观业又拿起小刀雕刻起来:其实都好,不论男孩女孩,这都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这次宝橒只在心里接上一句,坐在一边看着张观业手中绽放出一朵漂亮的木棉花。 明明是他教会她要目视前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找不到他眼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