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坦白
第三章,坦白
原來他那幾近木炭般黑的皮膚稍微淺了許多,淡化成稍稍深一些的棕褐色,虎背熊腰的魁梧身軀略顯收斂,一樣的身高但身形卻顯得修長了些,最明顯的就是腰圍少了一大圈,沒有挺著一個肚腩,看起來整個人都顯高了。原本虎目圓睜的渾圓大眼現在倒有些清麗小生的鳳目明澈,塌扁的大鼻子變得微微高挺起來,鼻翼和臉型一樣比起原來要削瘦許多,雙層下巴也消失了,落腮鬍也悄然少掉了許多,只留下一抹稀疏的山羊鬍,雖然談不上再世潘安,倒也算得是個風度翩翩悠然自得的美男子了。 至少跟這鄰近的村漢比啦。 他的改變算是比較令人摸不著頭腦,活脫脫像是換了個骨架一般,他想想可能是因為晨起訓練減掉一些贅rou,或是自己原本穿越過來前的容貌與這個軀殼重疊而產生異變。 雨洹自也改變了許多。她本就是個清麗脫俗的美人底子,只要點像樣的對待,人精神起來,氣色一好,自然便好看起來。加上夫君現在偶爾就著運河釣些魚放魚簍,抑或是從獵戶手上換點野味之類,營養不良的問題也就改善不少,皮膚變好,髮色也柔亮許多,不再是那未老色衰的黃臉婆模樣,男子有時卻也不禁盯著她發癡。 原先她對夫君那又懼又恨的冷淡目光也在幾日下來漸漸變得柔和,特別是男子一日與牛叔上市集去賣些尋常商品,接些城裡的工作過後,順路給她帶回一些諸如詩經、四國志、湯武誌異等等雜書之後,那柔和的目光便逐漸化作傾慕。 此後便經常躲在門後看他晨練,偶爾也開始到鋪子給他探探班。夫妻倆此番變動甚巨,村民們有些曾被馮大年禍害的,現在倒也對他刮目相看。 是日,這天工作少,農活也沒得忙,男子早早的回了家,卻發現娘子不在屋裡。 忽聞後院傳來啜泣聲,他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的往屋後探去。這數十天下來他對自家周邊的環境也算是有一定的認識,自己家算是住在幹道旁,在村外周邊的偏僻角落,後院也有近半畝大,讓雨洹規劃成一片菜園。 啜泣的源頭就是來自他的小娘子,她蹲在菜園一角,一個難以讓人察覺的地方,那裡種了一小片小菊花,長三尺寬一尺,乍看之下不會覺得是特別種出來的,這一小塊菊花園似乎就是小娘子的一抹小天地。 「雨,雨洹,怎麼了?」 走近一看,那片菊園被不知哪來的野狗踐踏得一塌糊塗,東一個洞西一個坑的,煞是觸目驚心。 雨洹像是沒有發現他一樣,逕自淌著淚,小小聲的哭著。 男子什麼人,小處男一個,從來沒看過女孩子哭,就算看過也沒安慰過,扶額,炸彈都拆過了,沒理由這關過不去。 「雨洹,這是你的花園麼?」 小娘子泣而不語。 「別難過了,我們再種就好了。」 他蹲在她身旁,滿懷期待的說。印象中,父親一直是如此哄他母親的,沒關係,再買就好,不要緊,再做就好,可惜最後沒什麼好結果,兩人終究是離婚了,沒關係,再娶就好。男子卻不知道感情不像拆彈,不能複製別人的經驗,更何況是失敗的經驗。 雨洹淚目一閉,再睜開時,怒意盎然,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臉上,男子瞬間懵了,哎呀呀,剪錯線了去。 小娘子也是一怔,這人就默默挨了一掌,不躲不閃,也沒有生氣,她不知該如何是好,轉身跑回屋裡去,獨留男子一人傻在原地。 我是說錯了什麼了罷,男子盯著滿地殘菊,也是一陣默然,心裡卻暗自有了計較。 當天晚上,兩人在飯桌上一陣靜默,沒有言語。 次日一早,男子早早就出了門,也沒有晨練,也沒吃早飯,雨洹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人影,自己恐怕也是惹得他惱了,想來他也是不知道那片菊園對自己的意義罷,算起來又是何過之有,雨洹心念至此,忍不住又落下了淚。 一想到那人要餓著肚子工作,心裡又受著委屈,她匆忙的準備了早飯,打理著放進籃子,也跟著出了門去。 待會見到他時,該怎生解釋是好,一路上她心裡默默的思量著,也就到了村裡的鐵舖,意外的是,竟也還沒開張,她逕自推門進去,果然是沒有人。 默默坐在工台旁,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等了半晌竟是等不來人。 她不禁尋思是否自己那一掌竟又把往年那個粗暴不堪,嗜酒如命的丈夫給喚了回來,眼下正不知在何處黃湯浮沉,不禁打了個哆嗦,左右是等不到人,她只好暫且先回家了去。 「雨洹。」 行到半路,卻見那人灰頭土臉,正朝自己走來,幸好,還是那有些呆萌的傻郎君,看上去沒有半分醉意,還帶著淡淡的微笑。 「夫君。」滿腹的歉意,到口卻是說不出來,只見那人傻傻的笑了笑。 「你在這裡做什?」他微笑著問道,那一巴掌於他似是雲淡風輕,好似沒有放在心上。 「我,夫君早飯沒吃,我便給你送來了。」她囁嚅道。 「就知道你心疼我,謝謝你了。」男子露齒而笑,不經意的調笑之後忽然乍顯尷尬,「我,我先去工作了,你忙吧,你忙。」 雨洹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輕輕點了點頭,便回家去了。回到了家裡,左右也無心做事,稍稍打掃了屋裡,又往前院去照料菜園,著實也忙活了一陣。 想到自己照顧的菊花園就這麼被生生的糟蹋了,還是有些難過,猛一瞥,竟看到自己原本不願被發現而小小圍了一圈的花園,竟然被拓寬了兩倍多,新擴張的地都給翻整過,邊上還堆了幾個陶罐,裡面裝著連根帶土的一些小花。 難道他一早出門去給我挖了這些花回來麼?雨洹一怔,一隻小手輕輕摀住嘴,淚水又斷了線。 他待我好,我竟然還打了他。 一時之間也是失了神,蹲了下來,久久不能自己,忽然,背上多了一隻大手,她嚇了一大跳,猛一回頭,只見男人這也蹲在她身旁,手裡抱著一捆竹簡,卻不是寫字用的,而是用來包覆一捆鐵條。 「雨洹,你怎麼了?」男子柔聲道,「哪裡不舒服麼?要不要尋大夫?」 「我,我沒事,夫君手裡這是什麼?」她趕忙擦了擦淚,男子微笑著,解開那團竹片,裡面包的鐵條散落一地。 那捆鐵條每支都有近三尺長,尖端及側邊都安上了三角刺,側邊的刺與尖端每隔一拳便有一枚,一共安了五枚刺,與尖刺正對著的另一面則安上了兩個鐵環,尖端的另一頭則空著近一尺。 「你的花園也不知道被哪來的野狗踐踏成這般模樣,無端惹你難過,我這個人說話又沒個分寸,傷了你的心,好生過意不去,左右今日也是閒著,便打了些籬笆與你用,至少不會再有下次了,我也只能做到這些,雨洹,你原諒我罷,好嗎?」男子慢慢說道,語氣如履薄冰,雨洹看著他,雙手都讓籬笆上的刺割得鮮血淋漓又乾了去,竹片內都染了些許血跡,眼淚撲簌簌的又斷了絲。 她眼眶泛紅梨花帶淚,撲到他懷裡。 「夫君你的手怎麼整成這般模樣,你這是何苦呢,可折煞洹兒了!」雨洹淚水直流沁濕他的衣襟。 「小事小事。」軟玉在懷,似乎對男子也是頭一次,他輕輕摟上雨洹柳腰,深怕弄痛她似的,「不就是些小割傷麼,塗塗口水就沒事了,我可不光是為了雨洹,這還不也為了我自己麼。」 「這話如何說得?」雨洹嬌軀一顫,朱唇微啓,水靈靈的眼睛盯著他看。 「俗話說相由心生,雨洹開心,人自然就美起來了,那還不是給我佔了便宜麼。」他嘻嘻一笑。 「貧嘴。」她小拳一雙雨點般在他胸口胡亂捶了幾下,小臉埋到他胸前,兩人在後院忙活了一陣,又把小花園整理了起來,加以鐵籬笆堅固的圍著,雖然不再只有菊花,卻也是群花齊放,煞是好看。 夜幕低垂,用過飯後,兩人依偎在後院的乾草堆邊看著下午勞動的成果,星光照耀下,擴大了的花園別有一番風情,男子輕輕地摟著小娘子,喉嚨顯得有些乾,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是被那一掌給打怕了,好不容易做對了些小事,便也感覺此刻無聲勝有聲。 「其實洹兒這幾日有個念想,不知當說不當說。」忽然懷中女子扭了兩下說道,男子看著星空,也不太敢看她,不知她是何表情。 「嗯,你說,我聽。」 「夫君你,你究竟是何許人?」 「欸?」 突如其來的問話,一時間他可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忽然一語上心頭,順口吟道。「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 「跟夫君說正經話呢,」她嗔道,「洹兒知道夫君定不是馮大年那廝,夫君儘管說與洹兒聽,夫君待洹兒如此,洹兒心裡早認你是我夫君了,夫君究竟想起自己本來身份沒有?」 「此話怎講洹兒怎地知我便不是馮大年?」 「那是你有所不知!」雨洹淚眼婆娑,「是我害死他的。」 說完她哭了起來,埋首在他胸前,身子微微顫抖著,大手靜靜地安撫她的背脊。 哭了好一會她才抽抽噎噎的開口。 「夫君你可知道,洹兒怎會嫁予一個酒鬼老粗當媳婦麼?」 「不知,洹兒便講吧。」 「洹兒,洹兒是給父親賣了的」 原來雨洹的父親是個窮秀才,考場不能如意,數十年來未能踏上仕途,但是又好高騖遠,不願做其他謀生,就是一直變賣家產,終日酗酒,雨洹小時候家境尚可,還能供得她讀書習字,到她十五歲那年,便家徒四壁了,她母親死得早,父親終日在黃湯中浮沉,只道她是個拖油瓶,便出了個丫鬟的價賣與酒友的兒子作妻子了。 「洹兒乖,這事萬萬怪不得你。」 賣女兒這種鳥事在舊時代可沒哪裡少見了。 「公公在世的時候,洹兒尚且過了兩年好日子,公公昔年參軍帶傷回鄉,越到晚年便經常復發,自洹兒嫁與那馮大年後,起居便都是洹兒在打理」 且說這個馮大年,自幼頑皮搗蛋,結交了不少豬朋狗友,公公管教得嚴,在世時他還不敢太造次,誰想到公公一過身都還沒過百日,他的那惡劣性子便一瀉千里。 「洹兒本就是買來給他做妻子的,他便是要強來,對洹兒拳打腳踢,洹兒也無話可說,但是即便洹兒有了身孕,他也不改改性子,酒後亂性,鬧到洹兒兩個孩子胎死腹中」 雨洹氣不打一處來,摸著自己的小腹,男子簡直不敢相信。 「這人恁地如此歹毒!」 「洹兒自掉了第二個孩子開始,天天求著菩薩保佑,早日讓這惡人了結了,終於那天,他喝得爛醉,倒在便橋上,洹兒想著這是老天開眼了,賜我良機除這一大害,一腳把他踢到河裡」 「應該的應該的,是我我也踢!」男子忿忿不平道。 「可誰知道,洹兒這才過了幾個時辰,又看到那人與牛叔並肩回來,嚇得一身冷汗。」她有些哀怨地嘆了口氣。 「真是豈有此理,敢情這貨竟通水性麼!」男子怒道。 「那便是夫君你啊,怎料菩薩不單助我除害,還許洹兒一個如意郎君。」她笑著,又往他懷裡鑽了一鑽。 「唉,我來晚了,當真對你不住。」男子慚愧的撓撓頭。 「夫君莫要如此,洹兒受不起,你待洹兒如此,洹兒感激在心,可怎敢怪你,只是夫君似乎想不起自己是誰,一直以那禍害自居,洹兒實在心疼得緊。」 「唉,我想起自己的身份也已有些時日,但卻不知該如何說與你知。」男子嘆了口氣,明月照耀下,他削瘦的臉頰,似是帶了一抹這個年紀不會有的滄桑。 「其實,今日與夫君整的那花園,卻是埋了洹兒落胎了的兩個孩子之處」原來那個花園竟然是有這麼個故事,難怪她會這麼傷心,「夫君待我這般好,洹兒的心早已許給夫君了,卻不知夫君,夫君作何想法?洹兒,可卻是連夫君的本名都不知道。」 「我叫林景文,原本是個軍人。」他吸了口氣,緩緩開口。 雨洹瞪大眼睛,欣喜道:「怪不得夫君日日cao練。那等武技,是哪裡的軍爺呢?」 「這個,這個我可還沒想全了。」林景文傻笑道。「之後我們再慢慢說,咱有的是時間。」 雨洹甜甜一笑,思量著這句話的意義。 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而是來自於近千年後,這種怪事卻不知如何解釋。他本是一個兵工廠中的小士官,每天的工作就是測試武器紀錄數據,也曾經參與過武器製造的全部流程,對於製造用的機具也有全面的理解,維修保養幾乎全部包辦,但是過的是有點單調而庸碌的生活,而在更早以前,則是曾在國外當過四年外籍兵,並且因為特別鍾意德國重金屬樂團,經常在休假的時候往德國跑。他的興趣算廣,讀的雜書不少,特別喜歡去學一些以國內而言較為冷門的東西。 比方說卡波耶拉,也就是那個有些像是舞蹈的武技。 這天他在廠中工作,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忽然一聲巨響,一陣火光之後,糊裡糊塗的就到了這邊,估計是被炸死了。這個地方明顯落後許多,但是這幾日尋訪下來,只知道是個與他讀過的歷史全然不相干的時代,時間大概是落在西元一千一百年出頭。 這個地方時間線上許多王朝的推進都晚了許多,且說戰國七雄秦國改革沒有躁進,讓六國的王國貴族沒有縫隙可鑽,直接延續到他讀過歷史的西漢末許才滅亡,漢代沒有分成兩半,建國的也是劉邦,不過這個劉邦倒是有點像是和項羽摻在一起的綜合體,末年一樣大分四國,魏蜀吳晉直接湊一桌,前面說的四國志就是講這個。不過最後卻不是司馬晉國拔得頭籌,而是東吳最後出了一個孫堅,也就是正史裡面斬華雄敗呂布的那個,短短四年之內先滅蜀漢再吞魏晉,那運籌帷幄一氣呵成之勢千古難有。 國勢維持了兩百多年,又分裂成南北八國,緊接著又來了七個外族政權,最後被一個女帝趙飛燕一統起來,國號湯武,傳到現在差不多第八代。 現今皇帝便乃一介女流,不過即使如此,整個國家還是父系社會,就是在上流社會相較其他時代女權高漲許多,雖然稱得上是太平,但是卻也有強弩之末的感覺。 這個有點像唐代的國家其實比較接近北宋末年,北方還有三個強權崛起中。 不過對這種近海的內陸小鄉村倒是沒什麼差別,誰當皇帝誰的政權,官照貪稅照納,對市井小民倒是沒有干係。 「夫君沒想全倒也不是個事兒,洹兒便只關心一道,夫君既不是那馮禍害,便也沒有道理讓洹兒礙著,洹兒不敢瞞著夫君,兩次落胎,洹兒,洹兒怕是不能再懷孩子了」雨洹一臉哀傷,有些言不由衷,忍痛說道:「夫君大可以不要洹兒去過自己的人生。」 景文摸了摸她的頭髮。 「那算個什麼事,未有洹兒求著菩薩,我要尋誰作媒才得喜結良緣?」景文其實就是個憨厚的傻子,還未曾交過女朋友不說,連和女孩子講話的經驗都是少之又少,頂多就公事上交流的那點程度而已,連結婚這種事都沒想過,更別說生什麼小孩,「洹兒,你便是我這一生最好的遭遇,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逢,無緣對面不相識,拋家棄妻的事,可切莫再提。」 「夫君莫要貧嘴,洹兒哪有這麼好。」話是這麼說,可是她也是臉紅了一片。 「我就偏生覺得有,你道怎麼著?」林景文有些無賴的摟住她。 「那,那你還不親親我?」雨洹羞澀地看著他。 他一愣,腦子瞬間熱了起來。對於轉生前的記憶雖是回復了七七八八,不管是他以前的工作內容還是相關知識都掌握在手,對於被取代的馮大年的鍛造手藝也是無縫接軌,完美的繼承下來,但是怎麼跟愛人相處這點,他可是沒啥概念。 「那就呃,恭敬不如從命?」 他有些窘迫的把臉貼近雨洹,嘟起嘴兒,眼睛微微閉上。 「夫君,要洹兒說,你大可以對準了再闔眼啊。」 雨洹咯咯笑著,景文這一親差點親到她眼睛上,她倒也主動,馬上回頭在他唇上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