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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參、緋紅嫁衣

    

肆拾參、緋紅嫁衣



    肆拾參

    碧縣,後衙。

    靈犀守在床邊握著斯年的手,一邊幫他按著略為僵硬的手掌,她怕他躺得久了手腳發麻不便,她總是趁著小少爺睡著,守在斯年身旁。

    那天她正餵著小少爺喝奶,聽到書房一陣硯臺、紙鎮被掃落的聲音,緊接著一聲巨響,她趕到時,斯年已經倒地不起。從那天起,斯年沒有站起來過,身體狀況越來越糟,幾乎沒什麼吃喝,狀況最差的那時他只醒來一次,交代了衙門的事都由師爺暫時代理。

    斯年清醒的時間不多,可每回都能見到靈犀坐在床沿,他心裡有數靈犀忙完小少爺的事就守在他身邊了。初時他沒什麼力氣開口,只能跟靈犀眨眨眼,有點力氣了,他改成拍拍靈犀的手,意要她寬慰。

    這兩天能開口了,才幽幽地吐言,"不要熬夜,把小少爺照顧好,不要我病好了,你接著病倒。"

    這時的斯年還不知道他這句話一語成讖,過了一二十日光景,他才慢慢好起來。

    這日斯年起身,靈犀放下小少爺的東西來到他的身邊,給他披了一件外衣,手還覆在他的肩上,就見斯年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沒事別擔心。

    "站不起來就別勉強了。"

    "我睡得夠久了,想起來站一站。"斯年的聲音依舊孱弱,話卻說得堅定。

    "你說生病就生病,一聲不吭就倒了,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斯年沉默了會兒才說,"二皇子死了,他身上有我的精魂,我要受他牽連。"

    他不敢說的部分,二皇子是他,李沅謹是他,各占了一半的魂魄。昔日他還是周耀揚時,讓時茜幾鞭下去差點魂飛魄散,他靠鳳凰盤涅勉強挺了過來,早就傷了根本。

    "二皇子無緣無故怎麼就死了?"

    斯年聽出靈犀聲音裡的不安與焦躁,他亦無法久站,也無法承受靈犀的重量,只好再度坐回床上,這時才將靈犀圈摟入懷,好好地吻了她才回道,"嘉桐關酷寒,一顆米都沒有,連青苔都挖光了,親隨們將主意打在了二皇子撿回來的孩子身上,二皇子既羞愧又憤怒,砍了自己一條腿煮食,最後吊死在一棵樹上,讓親隨們砍了他的頭顱跟向國投降。"

    "他這麼死的?"靈犀幾乎是怒火中燒,忽地拔高的語調像拉得緊緊的線,一不小心便要拉斷,而拉斷的下場誰也不曉得。

    斯年撫額,一雙燦爛多情的桃花眼躲在大掌遮蔽的陰翳之下,"一個戰敗的皇子還能有什麼體面的死法?"

    他的聲音溫柔,像個不恥下問的學生,基本上他不指望靈犀能回答出什麼像樣的答案,只是要靈犀認清二皇子的處境不好,無論是戰死還是自戕都只是千萬種當中一種死法,只有他死了,嘉桐關才能真正投降,城民不再挨餓受凍被迫守關。

    二皇子之死說不定是全城都喜聞樂見之事,死了一個皇子,救了一城的人,這買賣再划算不過,斯年的嘴角揚起一抹嘲諷。

    靈犀想反駁,忽然間話到嘴邊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一個有兵權的皇子如何能善終,除非謀反自立為王,否則大多是馬革裹屍,無有棺槨。運氣好能有個英勇無畏的稱號,運氣差的連死人都要潑髒水。

    突然間她好像想起什麼,有一個少年將軍功高震主,被下了鴆毒,他拿了血畫了什麼?一陣暈眩之後她不敢再想。

    "靈犀,二皇子之死與周耀揚一樣是命中注定之事,多想無益。"

    斯年溫柔地為她撥開幾綹垂落的秀髮,早些年他還會忿忿不平,不拿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直到他遇見小靈犀,他學會了愛人與愛己,人生種種不平的際遇他只當自己是過客,他只想為自己所愛之人停留。

    他慢慢地學會平淡看待事物,彷彿他是局外人一般。人間二殿下之事亦是,他忠誠愛國,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說到底他也只是為了他自己,鳳凰最喜歡降臨人間攢積功德。

    二殿下為他攢了不少功德,足以彌補他上回盤涅耗損的功德金光。

    靈犀半瞇金色的杏眼,問了斯年,"二殿下叫什麼名字?"

    斯年抱著她,慢慢地訴說二殿下的生平,"他叫做殷離年,其實更早之前他沒有名字,跟一個瘋女人活在冷宮。"

    "二皇子是宮裡最低等的浣衣宮女所生,生於寒冬,差點被溺死在浣衣盆裡,後來因為那宮女大出血這件事才曝了光。原以為她跟侍衛通姦產子,後來追查下來不得了,居然是老皇帝一次喝醉了,見了路過的宮女就將她拉進月涼如水的涼亭之中,成就好事。"

    "浣衣盆裡只剩一口氣的小子居然還是一個皇子,執事太監不敢自專,稟了皇帝。浣衣宮女差點溺死皇子,被判了腰斬。小皇子失了母親未滿月就丟進了冷宮之中,沒有排序,沒有名字。"

    "他在冷宮裡遇見了失子的瘋癲女人,將他視若珍寶,那女人抓老鼠,抓魚煮成糜爛的rou湯給他吃,一點一滴餵大了他。那女人原來是鎮國將軍之女,封了萍妃,她不瘋癲時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教了小皇子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

    "待小皇子大些,她摘了唯一的金簪子托宮人帶訊給父兄,將小皇子交給父兄教養。小皇子跟著鎮國將軍上了戰場,慢慢立下戰功來,才讓老皇帝認了回去,排序二皇子。"

    靈犀在斯年的懷裡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聲,彷彿她的不安與躁動也隨著跳動逐漸消散,她想了想回道,"二皇子跟萍妃相遇,一個失恃一個喪子,如此萍水相逢,也算是一樁美事。"

    "我倒以為萍妃的萍字是老皇帝的諷刺,譏笑她有鎮國將軍的父兄卻還是如浮萍一般活著。"

    斯年對於二皇子這位可憐的養母滿懷憐惜又怒其不爭,她有一手好牌卻為了盲目的愛情打成了一副爛牌,老皇帝有什麼值得她愛,說不定她曾經的小皇子就是老皇帝親手弄死,她在冷宮吃餿水抓老鼠,恍若還記得自己是鎮國公府大小姐,猶記父親忠貞愛國,她有時犯了瘋病,只會反反覆覆教導二皇子忠君愛國,視民如子。

    "後來的萍妃因為二皇子的戰功被移出了冷宮,享盡尊榮,卻因為年輕便進了冷宮耗損身子太過,二皇子去嘉桐關守城之前病逝。"

    斯年說完了二皇子的生平,說了他的出生,他的成長,他的養母,說了他守關最後自縊身亡,不知不覺他又累了,想躺躺,剛躺下他的目光剛好落在桌上整齊擺好的木盒上,心知那是他交代青璇做的,本想給靈犀一個驚喜,卻遇上二皇子身亡,他跟著纏綿病榻。

    靈犀繼續追問,"二皇子成親了嗎?生了幾個孩子?"

    聽見這個問題斯年溫柔地笑了,他的一雙桃花眼滿懷情意,"他娶了他最心愛的女人,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靈犀聽到這裡終於滿意,"那便好,王妃還有個兒子陪她,總算不是太淒涼。"

    斯年受不了靈犀的遲鈍,捏了她的小屁股,一邊聽著她哎唷個沒完,一邊問她,"二皇子與我神魂相通,要是二皇子真娶了妻你受得了?"

    這時的靈犀才茅塞頓開,啊了一聲,"你是說,二皇子是你,你是二皇子?那麼娶妻生子不就是。"

    靈犀比著自己,大大的金色杏目流轉著光彩,豐潤的嘴唇微微翹著,千言萬語都凍結住,在這無聲的午後縣衙裡,彷彿只有外頭幾隻小鳥啁啾著。

    斯年點了頭,又親暱的捏了捏她的小臉頰,"小笨蛋,這才知道。"

    ***

    斯年逐漸睡熟,靈犀在整理寢室時發現了放置桌面的扁長的木盒,木盒沒有鎖頭,意即裡頭放得不是什麼貴重的物品,又或者是住這裡的人無論是誰都能打開。

    她嫌木盒佔空間正準備將它放置後面廂房,打開了看,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一件刺繡精美的嫁衣與頭蓋。

    頓時鋪天蓋地而來的一陣暈眩令靈犀應接不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棕毛金眸的小狐狸幻化成人,她有著一雙圓潤的杏眼,水汪汪地,喜歡噘著小嘴兒玩,剛學會化身那陣子,她總是光著屁股到處跑,不久後小屁股被打腫了才學會穿著衣服出門。

    她有兩位師兄,大師兄容華溫潤如玉,二師兄銀霜精緻美麗,長兄如父說得大約就是他們兩位,她無父無母,是兩位師兄一手養大。

    銀霜有一個紫檀木雕牡丹的木盒,裡面有一套精緻絕倫的嫁衣,有一次銀霜整理庫存,將嫁衣拿出來曝曬,她看得移不開眼,嫁衣的顏色是後山最嬌豔花朵的顏色,如果僅僅如此還不至於讓她移不開眼,紅衣紅裙上頭覆著同色的輕紗,紗裙上繡著銀色鴛鴦,又綴了五彩寶石,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麼美麗的衣裙。

    她紅著小臉蛋問銀霜,"這衣服好漂亮啊!"

    銀霜笑著摸摸她的頭,告訴她,"這叫做嫁衣,我偶然整理儲物戒找到的。"

    她揚起期盼的小臉蛋,閃著星星眼,又問銀霜,"我什麼時候能穿嫁衣呢?等我長大一些嗎?"

    銀霜毫不留情的打擊她,"你這個小笨蛋,嫁衣嫁衣,自然是嫁人時穿的衣裳。"

    靈犀隱約想起了她穿過那身嫁衣,跑到了她最喜歡的人眼前,那個面目糢糊的少年郎為她畫了胭脂,然後呢,那少年後來去了哪裡?為什麼她仍在太虛山,一待千年,直到她修成正果飛昇成仙。

    靈犀撫著額頭,坐到了床榻上,臉色一度慘淡。

    她在大圻山送別轉世周耀揚的斯年,她以為那是她第一次愛上一個人,第一次嘗到心碎欲裂的滋味。

    如今一件嫁衣卻讓她想起了千年之前的少女時期,她似乎另有愛人,如浪濤洶湧而至的悲傷幾乎將小靈犀覆蓋,她甚至猜想小靈犀是不是太過悲傷,所以封鎖了這段記憶,忘記愛人,也忘了自己。

    斯年再度醒來已經是用晚膳的時間。

    斯年用了粥,他見靈犀心神不寧便將她抱到腿上坐,還沒等他開口問靈犀,靈犀以餵孩子為由逃難似的逃離現場。

    直到碗盤都撤下去,斯年都不見靈犀回房,諷刺的是他一沾枕頭,靈犀便出現在他眼前,他也不打草驚蛇繼續裝睡,靈犀的柔荑貼在了他的前額,他這時才抓住靈犀。

    "為什麼躲我?"

    靈犀眼見躲不過了才幽幽地吐言,"我看見了擺在桌上的嫁衣。"

    斯年笑得溫柔,"我讓青璇繡得,我欠你一個婚禮,記得嗎?"

    靈犀粗枝大葉,他下凡前得了她的身子,李沅謹長大後與靈犀多有情事,他不曾下聘,靈犀莫名成了李府大少奶奶,接著為他懷孕生子。

    直到前些日子容大河取回神軀覺醒了前世記憶,他才藉著送結婚賀禮給靈犀兩位師兄順便將靈犀的聘禮一併奉上。

    靈犀在斯年的催促下換上了嫁衣,她坐在鏡台前鬱鬱寡歡。

    斯年起身為她畫了眉,小嘴點了鮮艷的胭脂,黃澄澄的鏡面映出了靈犀美麗的樣貌,唇的顏色多麼的醒目啊,像鮮血一般。

    忽地靈犀睜大杏眸撲簌簌滑落淚水,她印象裡某個場景與現在如出一轍,那是她最後一次見那少年,少年口吐鮮血最後死在她的眼前,那瞬間她彷彿窒息,天地盡失顏色。

    她曾經明明那麼愛那名少年,為什麼連他的樣貌都想不起來,忘記他的名字,忘記他們的過往,若不是這身美麗殷紅的嫁衣,這段記憶也許還塵封在她腦海深處。

    斯年既著急又不捨,他為靈犀拭淚,一邊問她,"怎麼了,什麼事情讓你難受?告訴為夫,讓為夫疼你。"

    靈犀抿著鮮紅的小嘴兒,最終開口說道,"斯年,我以前愛過一個人,為他穿過嫁衣,他死在我眼前。"

    斯年不以為意,回道,"我知道,一千年過去,如今他們美滿了。"

    斯年的話讓靈犀錯愕,說得好像那名少年是他本人,這個想法令靈犀覺得新奇,他們少年相識,一起玩耍,渡過了不少快樂的時光,為什麼那個人不可能是斯年呢?

    她的手緊緊抓著斯年的衣襬,著急得纖白的手腕浮現出青紫亙橫的青筋,"斯年,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斯年點了頭,"我說過會娶你,還記不記得?"這時斯年才想起當初的原話是,"今生來不及了,我來生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