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孽岸(骨科)在线阅读 -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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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在抓兔子,因为听说兔皮手套很暖和,但它跑得太快,我不仅没追上,还摔了一跤,手都破皮,不知何处翻出的旧事,引得兄长搁下茶杯,静静注视我,我就坐在桃树下哭,应该是个春天,桃花飘了一地,突然有人走到我面前。

    他的声音很好听,问我怎么在哭,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漂亮jiejie,我一下愣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难看得要命,他却不嫌弃,笑着用香香的帕子给我擦脸。

    我记得我还呆呆问了句你是人鱼公主吗,惹得他都笑了,他说不是,应该喊他哥哥。

    妈教我别随便认亲,我当然不肯,他哄我如果喊他哥哥,就给我买冰棍,哎呀,那时候的冰棍多贵呀,我捡一个星期破烂才能买根最便宜的。

    我就连喊两声哥哥,他听了以后,表情比我之前的样子更呆,我怕他耍赖,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还忿忿地说我喊了两声,就得买两支。

    他笑起来真好看,是我见过第二漂亮的人,他转身去到小卖部,把所有种类的冰棍都买来,我眼睛都直了。

    挑了根儿最爱的草莓,再拆一支巧克力的给他,他好像不爱吃甜的,咬了一口就放回去。

    他还教了我一句外语,我记性不好,忘记了。

    钱医生记录完,抬头看我:没了吗,他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头又在疼,我用眼神央求兄长,这回他倒是很慷慨,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吧,麻烦钱医生了。

    等闲人散退,我大方地亲了他一口,他摸摸我的头,园中桃花开了满树,我看了很开心,哼唱起来。

    烦人的医生走了,他又来了,接着刚刚的话题问道:怎么忽然想起那个哥哥?

    我想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掩盖痛苦,硬刨出另一段记忆深处的回忆,于是它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可我不想说,于是我开始撒泼:我说了,这些东西会让我头疼,我已经积极配合医生,为什么你还不肯让我安稳?

    好,好,对不起,我不说了,好吗?

    他伏低做小的样子又让我觉得难过,我扑进他怀里哭诉:说得好听,你根本一点都不心疼我,我说我头疼,不想回忆,你还让医生来折腾我。

    乖一点好不好,等这件事过去了,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他半是无奈半是疼惜地许诺。

    那时我根本无法发现自己的情绪化,心情时好时坏,眼泪说来就来,夜里怕黑到极致,风吹以为是鬼鸣,他会在我躲进他怀中时惊醒,拉开夜灯叫我别怕,等哄睡我再睡,连带他也憔悴三分,就这样,我还怪他不心疼我。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是在某天等待钱医生的间隙,上一秒我还在和周朗堆积木,下一秒回神,我却站在厨房,听见他颤巍巍喊我:眠眠听话,把刀放下

    刀?

    低头一看,锋利刀刃已抵在手腕,我吓得一把丢开,周朗见况冲上来,与其说是抱住我,不如说是控制住我,他不断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我究竟是真的觉得自己没病,还是害怕,不肯承认自己生病?

    太久了,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我不停喃喃:我没病,没病,你不准不要我,我没生病

    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改变的,后来情况更为严重,一场温存后的沐浴,我把自己埋进水里,双手扑腾溅起水花,被我折磨到神经衰弱的周朗听见声响,立刻冲进浴室,拉出我。

    我瑟瑟发抖,涕泗横流:有人要杀我,周朗,有人要杀我

    哪里有什么人呢,我看不清,周朗却一清二楚,他只能苦涩地按耐住我,一遍遍说没有人要杀你,我在呢,没人敢,水把我们都打湿,狼狈不堪。

    这时,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不仅病了,还很严重,已然严重到没人看管,就无法自理的地步。

    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私人医院的日与夜,并没有差别,不断的电流从指尖,太阳xue输送来,疼得我哭嚎不已。

    加强!

    电流愈来愈强,我的承受到达极限,虚空中,我仿佛又见到桃林深处的少年,他回头朝我笑:眠眠,快跟上!

    啊!我的身子不受控地弹跳起来,我发出毕生最惨烈的叫声:阿森!

    再加强!

    我翻起白眼,脑海中浓雾愈发浓了,深深掩盖住少年的身姿,彻底看不见。

    不!别走!

    可到底他还是消失了。

    我开始万分依赖他们,他一来我就不让他走,亲吻也好,撩拨也罢,我要哄得他饶我一命,他从来不吃这一套。

    周朗是见过一次我受刑的,他哭得比我还惨几分,眼眶通红,他说:眠眠,我知道你很痛,但是只有这个方法能救你了,忍一忍,很快就会过去的。

    彼时我早如野兽,只管嘶吼,我大声尖叫哀求:小朗!我疼,救救我,小朗!

    他不比兄长,听我这样哭,总归心软了,命令医生收手,把汗湿瘫软的我从治疗床上抱下,我呆愣盯着天花板,他不敢多碰,只好眠眠眠眠地喊我。

    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我流着泪,抬起虚弱的手,牵住他,他摇头,眼泪飞溅在我手背:不会的,眠眠,不会的,坚持下来,当年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治疗我

    等他离开,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挣扎,我真的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我挣不开束缚,只能一个人面对黑夜,泪流到干。

    九月,我从别人嘴里得知了妈的死讯,听说死状凄惨,我在最热的天气出席葬礼,却冷得打寒颤,牙齿撞牙齿。

    泣不成声的我被兄长状似兄妹情深地搀扶住,暗地里说的却是我也会死在精神病院对不对。

    他向我保证不会。

    兄长转身送客的间隙,我被一个人留在原地,得到我百般确认后,他才不放心地离开。

    背影越走越远,我深深低下头,手指掐在一起,掐出月牙印。

    希希。

    顾不上辨别音色,我兴高采烈抬头,看到的却是很久不见的宋抑,我不想见他,于是我视若无睹,还往后撤退两步。

    他不放弃,追来握住我的手腕,这种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的滋味,让我回到被束缚双手捆绑在病床的日夜,眼泪涌上来,我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的哭声泄露。

    很快,我的救星到了。

    宋先生。

    兄长快步走来,攥紧宋抑的手腕,宋抑面色扭曲一瞬后,松开对我的桎梏,我躲去兄长身后,牵着他的衣袖,不再露面。

    或许这样亲昵的行为让宋抑误会了,他怒斥道:放开她!

    兄长正轻声哄弄我,听得他语气不善,终于撇头正视他: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开她?过去的事周家既往不咎,如今也是客客气气请你来,但多余的事希望你一件都不要做。希希,我们回家。

    就凭我是她世上唯二的亲人!

    亲人,你也配?

    那你就配吗,你的龌龊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阵阵枪声自我脑袋中炸开。

    别吵了,别吵了。

    他们的对峙仍在继续,我全然听不见了,双手握紧垂在身侧,微微颤抖,好似有人掐住我的脖子,不让我呼吸。

    等我抚住脖子,徒然张嘴时,他们才发现我的不对劲,兄长一边呼唤我,一边掰开我的手:呼吸,希希,呼吸!

    模糊视线中,一侧的宋抑被喝退:别过来!她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你要是真拿她当meimei,就离她远点!

    宋抑什么反应,我没看清,就被抱上车喂药,只隐约听见他说:希希,对不起,我可以帮你

    帮我?谁能帮我?没有人。

    同届毕业生皆踏上社会工作时,我的一方新天地只有白色的病房,我早习惯在电疗完毕后,盯着玻璃窗外的风景。

    周朗会带左左右右来陪我,但我总没精神,玩一会儿就打盹,再睁眼,我竟已躺在床上,天黑黢黢,他睡在我身侧,梦中也紧皱眉头。

    我就这样睁着眼,一夜无眠。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发憔悴,偶尔看见镜中人,会恍惚问自己,这是我吗?

    兄长是个运筹帷幄的人,唯一不能掌控的是我的生命,他将脸贴在我的掌心,诉说对未来的期许。

    等你好了,我们去瑞士定居,你喜欢滑雪,我就天天陪你一起

    他的面容上显露出我生病以来难得的笑,我不忍心打断,但还是问出口:你不当周朗了?

    半生的执念,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与温小姐的婚约呢?

    那是我和她的契约,为了让我更像个正常人,我和她什么都没有,我不会娶她。

    原来是这样啊,我点点头,静静睡去。

    之后他总来向我描述美好的未来,听听便过了,直到周朗带着哭腔跟我说:眠眠,你还记得我们的小院子吗,枣子落了一地,我给你捡过来了,还有莲花也开了一池塘。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地方。

    一棵枣树,一池莲花,我想象着,是美丽的院落,我好开心,好喜欢,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里求生的欲望复苏了。

    这样的院子,应该再养只黑狗,摆上收音机。

    我向往极了,一周后的治疗我没有喊一声痛,反过来是我安慰痛哭的周朗:别哭了,我都没哭,你也要乖乖的。

    我乖,我乖。

    一次次的电疗都让我痛苦万分地想起雾中少年,以至于到后来,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竟让他全然藏起,不经意想起,也会出现呕吐发汗此类电疗后遗症。

    但至少,我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