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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无需两周,当夜,那双星眸便入梦来。 背光虚化的轮廓渐渐明显,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他立在青黄色田野,身后是湛蓝的天和顽皮的风,尚未剃短的柔软的发随风飞扬,他以手遮日,开朗地笑着。 我也想笑一笑,再上去问问,你怎么在这儿? 可不行,他那里潋滟晴光,我这边却黑影憧憧,欲上来拖我入深渊,我朝他伸手求助,他根本瞧不见,仍在眺望远方。 rou体被撕咬,精神被电击,我猛地僵直身子,竟生生从梦境跳脱,一身汗淋淋,抚着脖子大口喘气。 兄长亦醒来,拉开夜灯,碧莹莹的光霎时亮起,我流着泪看他一眼,呜咽着躲进他怀抱,他紧紧抱住我,右手轻拍我的脊背,给我十足的安全感。 我说它们又想活剐我,你怎么不来救我,都怪你。 他不反嘴,一味顺着我说:对,都怪我,还睡得着吗? 微微抬眼,我已有些清醒,见他眼下青黑,便含住泪点点头,灯熄,我们重新躺下,他圈抱着我睡,气息规律喷洒在我头顶。 其实我睡不着,怕一闭眼又做那个梦,因此我睁大眼,渐渐,不免想起那个少年,越想越难受,一度发汗颤抖。 我以监工为由,向特助要来了施工人员详细名单,略过其他名字,直奔郑森,里面有他的一寸蓝底证件照。 小麦色的肌肤,浓眉大眼,但不显凶,照相那天大概是晴天,他的眼睛亮着柔光,又漂亮又亲切。 我闷了一杯咖啡,才从奇怪的心悸中跳出。 钱医生总把木强则折挂在嘴边,意思是我太过执着去追寻一样东西,才导致病情愈发严重。 可有时我看见他二人为了打垮周先生忙得焦头烂额,便在想,他们亦掉进木强则折的陷阱了吗?我能否也劝他们放下? 答案是不能,他曾经亲口对我说,打垮周先生是他生平夙愿,说这话时,他目光坚定,神色严肃,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得做的事,不过我太没定力,生了病罢了。 他不能糊涂过完一生,我也不能,这股执着,源于我们的同一血脉,无可更改。 所以我再次摆脱司机,驱车来到小院,寻找答案。 那日我去得晚了些,他们一伙人已动工,三三两两,刷漆砌墙。 名为郑森的男人个子高挑,很是出众,一眼便看到他,我压低帽檐,在不远处装模作样堆雪人,实则偷偷打量,他今天还是穿着军绿上衣,肩宽腰窄,手骨冻得通红,正捏着图纸跟工人安排事务,有人递烟,他微微昂首,接过,将烟别去耳后。 不知为何,一见到他,我的心跳得特别快,索性一屁股坐去地上,缓缓气。 我只敢偷摸看他,因为有一回我太放肆凑近小院听他们的玩笑话,结果发病了。 记得当时他们在吃酒。 郑工,最近周家那位小姐怎么不来找你? 有人答:我们郑工油盐不进,上回来找,都把人家弄哭了。 要我说,周小姐又美又有钱,干嘛不从了她? 终于男人出声,打断了所有猜度,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似一斛清泉,淙淙流过心间,只是他的话让我呼吸停滞一瞬,他说:都别胡说,我有老婆。 对对对,我见过照片,宝贝一样藏在钱包里,洗澡都叼嘴里不离身。 工人们一齐哄笑起来,我见中央的郑森笑得含蓄,脑袋竟轰然坍塌一座大山般,再次猛烈疼痛起来。 我落荒而逃,吞下备在车里的药,才扼住一场即将吹来的暴风骤雨,但他的话语和微笑,仍深深印在脑中,让我心痛难止,莫名流泪。 至此,我再愚钝,再不肯信,也醒悟过来,这人于我,一定有特别的意义。 去的次数多了,郑森的形象逐渐明朗,他爱戴一条黑色的老式围巾,衣服换来换去总那么几件,洗得起球发白,头发短硬,但笑容腼腆温柔,性格也如此。 有回大约是熟人来找,他停下手中的活,没顾四周工人的阻拦,随男人走到小巷。 我在车中张望半天,只看得见他靠在墙壁,那人涕泗横流,突然跪在地上朝郑森磕头,他连忙扶人起来,嘴唇翕动说了什么,随后递给男人一样东西,男人接过边鞠躬边退出小巷。 好一会儿,郑森才慢吞吞走出小巷。 又来找你借钱,唉,他女儿的病是个无底洞,郑工,别怪我多嘴,这钱呐,估计是 他拍了拍工人的肩,一笑:我明白,但他总归是我同乡,从前还救过我和我老婆的命,能帮一点是一点。 老婆二字从他嘴中说出时,我的心不可避免地仿佛被针蛰了般,又酸又疼。 那些工人环顾小院一周,低声感慨: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为了医疗费发愁,有人用十倍价格来造一个小院子,唉! 更不用说是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辟出来的。 众人忿忿不平,唯独郑森静静听着,我忽然想起公休时,他来小院的举动。 眼前快速闪过某个天气晴朗的夏日,阳光亮堂堂,一个少年人的声音直穿透心魂:我以后要当包工头,这样就能给你造一个院子! 周朗从身后抱住我时,我惊了一跳,摇头甩开幻象,乖巧亲了他一口,他嘴一撅还要亲,被我避开,他就像小狗没讨到吃食似的,眼巴巴瞧我。 身体本能地抗拒,可心理出于惯性,仍乖乖侧脸去,与他深吻,唇舌交缠间,他舒服得直哼哼。 眠眠 我推开他:不许叫这个名字,听了头疼。 那喊你老婆! 也不行,听了想吐。 我不管,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真老土。 埋在肩膀的头颅停止蹭动,他闷闷发声:对不起,我知道你生气了,说好开春就去瑞士的,可是出了点意外,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带你走,好不好? 我默然盯住外头花园中重抖精神的桃花,扭转起紧紧套在指根的戒指,漫不经心答道:好。 周朗多好骗呀,他立马一脸喜色,用鼻尖蹭我的脸颊,讨好道:眠眠最好了,我最喜欢眠眠。 这种时候,他最是好脾气,因此在得知我最近未与司机一同出行时,他没有太生气,只说了句也好,你就自己散散心吧。 这夜难得清闲,他穿着我送的兔子睡衣,与我睡前谈心,两只垂长的兔耳被我捏在掌心揉搓。 钱医生说你需要足够的空间,不能全都依靠我,我想她说得对。兄长突然出声。 我不知是因为不敢亵渎兄长,还是因为这番话失了心神而松开双手,头埋进他软乎乎的胸膛,并不答话。 病中他是我唯一的救赎噩梦惊醒的夜晚,疼痛难忍的脆弱时刻,生命垂危之际,都是他攥紧我的手,不肯放弃。 我无可避免地依赖上他。 藤蔓如何剥离大树?必然是一番血rou模糊。我已隐隐感到疼痛,可当我想起小院中腼腆的面孔时,竟生出无限勇气来。 于是我昂头:好吧,我试试。 他永远这样包容我,吻了吻我的额头道:睡吧。 日后回想,才惊觉这是我在逐光本能与自我放逐间的挣扎。 得了他的准许,再没人过问我的去向,我肆无忌惮起来,一有时间就去偷窥郑森,从冬到春,院前的树抽芽发绿。 公共长凳上,我抱着画纸,一笔一划认真描摹。 男人褪去厚重冬衣,露出精壮的身体来,小臂结实,轻松帮年纪稍大些的工人推送水泥车,刻意佝偻下的背部线条分明,脖间垂下一根链条一晃一晃,被阳光照得闪耀极了。 画纸上黄的绿的,越看越觉得像周笙的,我与她并不熟稔,更是无意间看到她的画,为何会与我的梦境如此相像。 不同的人会做相同的梦吗?真相究竟是什么? 不是没想过上去问一句你认识我吗,可要是他皱着眉头,奇怪地看着我,我一定会尴尬死,因而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让周朗给我讲睡前故事,他偏偏信手拿起我未读完的书,激情澎湃地读起来,读着读着哽咽地抱住我,哭着说计划终于成形,他能为mama报仇了。 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他又向我寻求虚无的永远,像个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糖果的孩童,总要低头看看糖果还在不在手心。 我不忍心见他失落,点头说对。 我也要你发誓,如果骗我,就孤独终老,永失所爱。 一双泪眼惹人怜爱,我叹了口气:好,我发誓。 我们都太过年轻,不知道世上的誓言大多做不了数,老天有双翻云覆雨的手。 那天我得知项目将要提前完工,急忙忙赶去小院,明明没见过几面,我就是认出了周笙,她立在郑森身旁,笑着分发礼物,工人们看了看郑森的表情,面面相觑,并不伸手。 哎呀,别不好意思,阿森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阿森你说对吗? 世界与我隔离开,我的呼吸声宛如一只行将就木的木船,绝望地漂浮在大海。 阿森? 小院,枣树,莲池 阿森!阿森!阿森! 一束光冲破迷雾,照在溃烂伤口,我捧住撕扯搅动的头颅,痛苦地跪趴在地,野兽般哀嚎,无数影像顺着一根细长的管子导入脑海,我无法分辨,无法接收,唯有阿森二字不断回响。 或许是我的动静太大,路人上来搀扶我,一双猩红的眼吓退了她,我摇摇晃晃站起,跌跌撞撞冲进小院,拉开周笙,把攒着的痛怒吼出来:滚! 滚出我和阿森的小院! 起先她没认出戴着墨镜的我,凶狠狠上来就要推搡,随后她一愣,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几步:周希,怎么是你? 我已被疼痛击溃,一阵阵冷颤着,直指着院门让她滚,她咬咬唇,竟真的跛着足退出门去,不甘心地留下话:阿森,我以后再来看你! 我脱下鞋泼妇似的摔去。 不知何时,工人们散开了,静默弥漫,我背对院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片泥污,手掌摔破皮,头发乱糟糟如鸟窝,真是丑,他一定认不出我。 可是啊,阿森与我永远有默契,他仅是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眠眠,我的一行泪便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