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鬓头春(四)
壹 鬓头春(四)
倏地收手,梅沉酒还有些愣神。 只听见船尾砰一声撞上重物,舟身便开始剧烈摇晃。银霜先是弯腰站起向前迈了一步,然后摸索着挪到梅沉酒对侧的横板附近镇坐,这才让小舟安稳下来。 梅沉酒扶额,忍不住朝舟尾的那艘船恶道:燕云孙你闹够了没有! 呀!九哥今晚怎么突然对我发那么大的火气?话间满含调侃,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语毕还不见着人,好几股白烟便率先溢出船前的幔帐,眨眼弥散在周围的空气中。丝缕的清凉甘甜夹杂着花木馨香,温软了刺骨的冷冽江风,梅沉酒的恼怒顿时去了大半。 一位着绿袍的公子不甚优雅地从船内撩袍钻出,头顶的兽首白玉小冠磕在船顶,摇晃着差点滑到江里。燕云孙左手撑着船蓬右手扶冠,以一种半伏着腰的诡异姿势站稳后才向梅沉酒点头示意。 然后他就着船头悬着的纸灯笼又多看了梅沉酒几眼,惊喜道:九哥今日也着绿袍,真是巧了。 见燕云孙还有要走近的意思,梅沉酒及时出声止住他的动作。她举起袖袍猛地捂住鼻子闷声道:...早听说这蜜香香韵持久,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言毕她便撇过脸不再看他,期间不住抬手向自己扇风。 小郎今日出门时就说想要熏香,我那时说船内甚小,燃香熏得人头疼。他不听劝,便换了蜜香来熏,说是怡神悦心。没想到照样是呛人得很。刘裴恭清亮的声音响起,梅沉酒回过头时他正大方地站在船头行礼。 她笑着颔首,而后颇有感慨地说道:裴恭,也就你陪着他胡闹了。 本以为船内就两个人,没想到舱中适时传来一阵咳嗽。那声音略显嘶哑,端朔,你这香可真是要害死人。 梅沉酒刚打算将琴暂时放回匣里,闻言额间青筋便突得一跳,怀中的琴差点给摔到船板上。她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燕云孙,你竟连累着之磊也遭罪? 她本以为这种胡闹的事只有燕云孙才会做,拉上刘裴恭就罢了,居然还带上了左先光。 刘裴恭虽面浮歉意,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不饶人,若非是小舟不够,左兄早就离开这艘船了,也就不用跟我一起遭罪了。话还未毕,燕云孙便叉腰侧目瞪他。 为何不够?梅沉酒无视燕云孙的胡搅蛮缠,刚想提问却又顿了顿。等她从腰间取出那块木牌后这才复向他们道:毕月乌当属白虎七宿之一。既是七宿,为何我在草庐旁只看到六架马车? 嗯?燕云孙闻言便收手朝她看来,几架马车不要紧,重要的是木牌。比方说裴恭先生是同我一起来的,自然只取一块牌了。 梅沉酒将琴交给银霜,起身到船尾一瞧。江上除了他们两艘挨得近的,远处还有差不多五六叶小舟。 面对着眼前挤了三个人的小船,又想起一架马车内不止容纳一人,梅沉酒兀得觉得头疼,也就是说,拿到牌的才是此次邀约的主客?所以她方才的论断都是错的。既然人多又少舟,也就怪不得左先光会没处去了。 左先光终于从香气熏人的船舱中走出来,他吸着鼻子说道:燕、左、商、秦、杨、陈,今日是这几家取得木牌。 中书监家的幼子燕云孙,四员中常侍之一的左先光,不入仕却有几分才气的商贾秦宇,再是位在商崇岁之下的侍御史杨平,还有司盐都尉陈易雪。 梅沉酒一时理不出头绪,再次问道:还有一家呢? 那家不在建康城内。燕云孙快答。 她觉得好奇,那是在别州中?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是左兄的旧友。燕云孙有些难为情地继续道:九哥,分到木牌的几家是上回诗会完后随便抽签选的。我们同秦杨两家并不熟,却没想到偏偏就是他们。 秦杨两家是世交,选在一处也无可厚非。梅沉酒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而后颇有意味地看向燕云孙,那...陈家呢?陈家所出皆女子,燕云孙把陈家写进签子里做什么。 ...燕云孙蓦地沉默,良久才扭捏道:当时写签的时候喝了酒,脑子便有些发浑,不知怎么就把陈家写了上去。 梅沉酒顿时哭笑不得,诗会上就没人告诉陈大人还有此事么?陈易雪要是多心,必定会觉得燕云孙嘲弄陈家无儿。 左先光缓过熏香的后劲,便在旁开口,陈大人有雅量,知道此事之后便接了邀请,今夜也确实前来赴约。 梅沉酒蹙眉,可他在一众青年间能说上什么话? 刘裴恭和燕云孙对视一眼后含笑望向梅沉酒,倒是左先光纳罕道:陈大人家有五女,除去最小的那位,剩下的可都是待字闺中的女郎。青年才俊围在他身边做什么,九弟不清楚? 梅沉酒无言以对,再抬头时便见着燕云孙拽紧袖子蹲在船头,然后将手伸进江里使劲摸索。白鹭洲旁有浅滩,乱石杂多,岩缝里常寄宿着拇指粗细的游鱼。游鱼身上覆着或黑或灰的斑点,有些还有明黄的条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窜得飞快,普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去抓。 梅沉酒觉着燕云孙此回定是要失望了,但还是伸手叫刘裴恭递上灯笼,蹲在船尾亲自打灯给他照明。 燕云孙拨拉了几块石头一无所获也不气馁,抬手抹一把脸继续翻找。 梅沉酒看他的手没入水中洗下些粉白的东西,脑袋顿时懵住,...端朔,你今日是...擦粉了?言毕便把灯笼凑到他脸旁,这才发现他的颊侧白得异常。 啊...是...是啊。燕云孙抬起头来眼神闪躲,嘴里也有些支吾,很...难看么? 梅沉酒嘴角一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试探道:...你自己涂的? 不是...大姐今日在家中闲着无聊,知道我要出门便拉着我画了,还说什么美姿容的话...燕云孙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下去。 梅沉酒恍然大悟,噢原是这样。随即她十分理解地安慰道:不难看不难看,恐怕明日建康城内便会传遍你的美名。让我想想,粉面郎君燕端朔,你说这称呼好不好?她拍拍燕云孙的肩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舱内的银霜突得笑出声。这一笑不打紧,刘裴恭也跟着笑了起来。左先光低咳了几声,显然也是在掩盖笑意。 九哥你又拿我玩笑。燕云孙气得用手舀水泼向梅沉酒,她则早有预料地先一步站起躲开。 燕云孙无奈叹一口气,甩甩手也同样站起来,不说这个了。九哥还是说说你们怎么过来的罢。本来想着你和银霜不会撑船,我们便要先等等的。可是你们压着时辰来,我们实在是等不住。言毕他又摆出十足的困惑,舟里就你们两个人,难不成是它自己漂过来的? 你怎么又跟我开起玩笑了,舟里哪里就我和银霜两个人,船头站着的老叟...梅沉酒边说边回头,脸上的笑意却完全僵住。 空无一人的舟首,竹篙就被横放在船艄。风簌簌地从她耳际吹过,梅沉酒只觉得心惊。 银霜一直默默地听,注意到燕云孙话中的不对劲后便冲到船头查看。他来回踱步,将竹篙拿起又放下,最后回头看向梅沉酒时也是一脸愕然。 九哥,你在胡说什么。船头哪里有人?燕云孙继续发问,梅沉酒沉默坐回舱中。 似乎是思忖了一会儿,燕云孙又鼓掌道:对了!据说人投水后多成水鬼,这江中那么些年来怕是有不少人掉进去。九哥你莫不是看到了水鬼?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梅沉酒没有理睬燕云孙,低声询问同回到舱内的银霜。 银霜的视线还凝在外头,眼里惊异不曾散去,我方才抓住他的时候就发觉他臂腕极其有力,绝不是无能之辈,更不会是个死人。 今夜小舟太多,方才光顾着弹琴反倒忘了注意船的动向。既然你说他身上是有些本事的,我想他自然寻着法子躲到别人的船上了。梅沉酒淡淡道。 银霜笑了笑,避开他们又做什么,看他刚才紧张的样子,难不成真有认识的人?他还想再说什么,梅沉酒却摁住他的手臂对他摇摇头。 她再次走出舱中站到船尾,提起脚边的灯笼指着燕云孙道:我看你这样子才像是水鬼。说吧,我刚刚碰见的撑船老叟是不是给吞到你的肚子里去了? 我哪里是个妖怪!燕云孙反驳道:天下要是有我这样爱玩的妖怪,早就和人打成一片了,哪里会让人害怕得逃跑。 说自己贪玩这话倒是不假,梅沉酒忍不住笑他。 左先光抬头望向夜空,而后侧身向梅沉酒道:时辰快到了。九弟方才不是好奇还有一家在何处么,那便行船过去碰碰运气罢。 梅沉酒瞧了一眼刘裴恭继续道:我同银霜都不会撑船,你们难不成真让我们漂过去么? 还是我来罢。刘裴恭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竹篙递给左先光,后者踌躇了一下才认命接过。 两船一高一低,刘裴恭想要踏上船尾便显得有些为难。梅沉酒刚想去扶,却不知银霜早已站在她身侧快一步伸出手。 九哥看着就像是没什么力气的。你要是扶着裴恭先生,估摸两个人都要变成水鬼。燕云孙摸着脑袋振振有词。 任是梅沉酒这样心里有几分猜忌的人,也忍不住被他逗笑,那好,我若是和裴恭一同变成水鬼,定要拿你这只妖怪打牙祭。 ...他精通乐理,更是善箫。九弟既然带琴,就试试看寻他罢。左先光总能掐准时机出言,梅沉酒觉得实在难得。 白鹭洲不过长江中极小的一处汀洲,越至深夜江潮便越是暗藏汹涌。刘裴恭撑船前行破开涌浪,左先光亦在舟后跟随。 小舟没行多久,梅沉酒便听到箫声绵绵絮絮地紧迫江面传过来。箫声虽玲琅,却自存一分戚戚好似清冷佳人泣泪,道是缠绵悱恻的绕指柔情。断续的律调缓而清晰,恰似在芙蓉帐暖间低声轻诉。 梅沉酒略显迟疑,思索后只得拨弦作哀,叙在箫声之后。 对方似是甚解她心中所虑,便急促骤停当下凄婉律调,转而激越进曲,铿锵有如兵甲相接。又似锋刀锐刃过肩,身影交绰时舐一口掌心热血,随即银枪擦鸣破沙而起直逼劲敌。 梅沉酒眼前一亮,倏地收手转调。 琴音如得生息八面赴来,没有丝毫犹豫和滞后,紧紧缠结箫声的嘶哑低啸,恍若于所造厮杀之势中劈开天际一道紫电裂口。蟠龙腾水泄闸轰出,汹涌澎湃,震荡山河。 琴箫之间似有战意,却又相辅相成合力行曲,确乎是及臻至化境的地步。 曲已终了,箫声停歇,琴留余韵。 梅沉酒收手看向船尾时,燕云孙还站着一瞬不动地盯着她。随后他笑着垂头叹道:许久不听九哥弹琴了。话里无端夹着几分落寞。 梅沉酒放下琴走至船头,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艘小船。有青年持篙远望,似是注意到站在刘裴恭身侧的她,这才撑篙靠近。 明是垂月朗朗,而梅沉酒立于船艄面对广阔江面本该豁然,可心里却因燕云孙的话存了一分怅惘。 那舟在距离梅沉酒三尺差不多时便停下了,青年搁下竹篙回头,弯腰拱手待命。 如意云气纹的锦帘被一双玉色的手拂开,秀窄修长的指节淡泛珠光。那人只手敛袍,俯身而出,半露凝脂的臂腕。待颀长身形立定,梅沉酒才再次抬起头,却未料一时撞进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