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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命运

    

第一百二十五章 命运



    晚春如约而至,自消融的雪水蔓延到青瓦之上,从浅翠如烟初始,万千绿丝绦的垂杨柳随日影飞扬。

    草长莺飞,桃红李白,海棠如雨。

    脖子上的红痕不宜见人,命银儿将吃食亲手交予燕怀瑾后,左右无法回府,裴筠庭便继续理所当然地留在承乾殿。

    玉晖浮动,暖风穿堂,不觉间倦意沾惹眼皮,庄周的蝶闯入识海。

    梦里的蝴蝶轻轻振动双翼,琢磨不透的春景,浑如光怪陆离的走马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裴绾绾?

    罗幕轻寒,新莺呖呖间,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裴筠庭在梦中缓缓伸手,竟真抓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睁眼即为四目相对。

    他似乎惊诧了一瞬,随即眉尾软软地耷拉下来,唇畔荡漾笑意:裴绾绾,做了什么梦?

    明黄色的朦胧日光里,她暂且未能忆起自己究竟梦见过什么,懒倦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话,却见他视线下移,拂着她颈上的指痕,渐渐凝眉:父皇今日见了你?

    他怎么你了?嗯?见她仍一言不发,燕怀瑾又好气又好笑,起身去翻膏药。

    触及略冰凉的膏体,裴筠庭没忍住,耸肩缩颈地躲开,却立刻被他压着后颈给摁回来。

    她试图说些旁的来转移注意:燕怀瑾,那日我站在齐王身旁,听了点不该听的东西......

    嗯。他瞥她一眼,没有该听不该听之说,反正你迟早都要知晓。

    他裴筠庭斟酌着辞藻,一时不知哪种表达更为妥当。

    是,皇兄他并非父皇的亲骨rou。燕怀瑾视线未斜,轻声道,我也是偶然得知的。十一岁那年他遭受父皇疏远,甚至失宠一事,长久以来都是皇兄的心结。实际只是因父皇他巧合之下发现纯妃与韩逋的禁忌关系,始终无法跨过心底那道坎。

    裴筠庭面露震惊。

    这个话题稍有些沉重,他放慢呼吸,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听闻真相的晌午:在我降生前,皇兄众星捧月,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即便父皇对清河郡等世家心怀芥蒂,也未曾影响过他对皇兄的喜爱。世人戏言天家无情无义,可时至今日,父皇仍愿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否则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了。纯妃死后,他应已从韩逋口中获悉身世,谋权篡位之心,兴许也出于此。

    命运一环扣一环,很早就是无解的死局了。

    至于韩文清,你猜得没错,他的确李代桃僵,顶了我二皇兄的名号。多年来深居简出,隐匿行踪,唯恐招惹麻烦。自他和陆时逸走散后,未超半月便被鞑靼的探子寻至藏身之所,以种种缘由,包括陆时逸的性命威胁他潜入大齐皇室,还给他种下毒蛊。他将药膏盖紧,用帕子擦净指尖,乌戈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同他在草原有过一面之缘,甚至交锋酣战,想必他也由此而惦记上我了。此人野心十足,妄想从内部捣毁大齐,再联合分割吞并,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但锦衣卫等人岂是吃素的,否则真要教他得手了。

    你先前奔走忙碌的贪墨案及朝臣内jian一事,恐怕也与之相关吧?

    聪明。燕怀瑾赞赏道,乌戈尔有谋划,韩文清又怎会是个安分的。乌戈尔政敌颇多,联系上韩文清实非难事,达成协议后一拍即合,尔后他说服韩逋踏上贼船,勾结世家氏族,承诺助我皇兄登基后,再返鞑靼称王,签订不战契约。实际想的是借刀杀人,玩弄人心,称王灭齐。可惜,想法不俗,筹谋数十年,终究差点火候。

    至于为何列怡亲王为关键人物,其缘由颇让人诧异他表面是坚定的齐王一党,连韩逋都未曾想到,他已被韩文清收买,暗中推波助澜,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哪边取胜自己都不吃亏的算盘。

    他算不上聪明绝顶,小手段倒是很会耍,例如在他们眼皮底下偷渡妻儿出城,同世家交易兵器等等。

    但无论是谁,他们都将行至尽头。

    ......

    ......

    独倚窗下,玉蟾孤寂,衬得一室凄凉。纵然满腔幽怨,无人寄予。

    少时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谦谦君子,如今落得此等狼狈的下场,何人未曾唏嘘感慨。

    燕怀泽此生荆棘遍布,火中取粟,泥泞之上的累累骸骨却铸就眼下的败局。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翻身荣华皆成痴念。

    出身高贵的母亲尚未得善终,昔日万千宠爱,仅换回一抔黄土,更何况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

    甚么贵不可言,血rou亲情,到底难填一己欲壑。

    身处风暴漩涡,唯野心与权力,才能存方寸容身之地。

    燕怀泽的傲骨,对权力的渴望,皆由皇室赋予。可身上流淌的血,无不时时提醒着他你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费尽心机,到头来一无所有。

    何其讽刺,何其悲凉。

    寥落寒影下,牢狱里的烛火摇曳层叠明灭的阴翳。

    牢门吱呀一声,突兀刺耳,紧随其后的,是熟悉的呼唤:皇兄。

    狱卒识趣地退避,将空间余出。燕怀瑾放下金疮药,环顾四周,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

    地牢他来过无数回,但始终未料及,兄弟二人会以这般意想不到的方式见面。

    你来做甚。

    昨日尚在针锋相对,今日却能心平气和,面不改色地对话,或许世间多数兄弟姊妹皆是如此。

    你不想知道结果?

    还用你说?他嗤笑一声,紧闭双眼,决定坦然面对死亡。

    谋反按律当诛,但我念及兄弟情份,父皇亦然,所以我许你一条退路。然而眼前身高早同他齐平的少年淡淡道,一则,保爵削财,离开燕京,若无召,永生再不得踏入半步,府内不得豢养亲兵,子女祖孙三代不得入仕。二则为死,满门抄斩,活口不留。四妹降为郡主,跟随太后吃斋礼佛,直至出嫁。

    或生或死,任君选。

    有得选吗?我这辈子,自打出生那刻起,就已成定数。若不向死而生,便必死无疑。燕怀泽苦不堪言,边笑边咳血,每一处伤都扯得生疼,你......你为何不选择直接杀我。

    皇兄,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会为你改变底线与原则。相顾无言,沉默良久后,燕怀瑾又问,你为我挡掉那支箭前,想过杀我吗?

    ......从未。

    脚步止于门槛,玉佩撞在木上,哐当作响。

    少年声音极轻,四散风中:

    是么?我也是。

    这大约是他们这对并无血缘关系的兄弟间,最后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