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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油锅一般哀嚎了一声,随即就又被大头皮鞋踩回了原地。他的口鼻中大股喷出了辣椒水,五脏六腑全像是着了火,疼痛在深处,而他只能在日本宪兵的脚下翻滚。当辣椒水被呕吐殆尽之后,鲜血随之涌了出来。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垂死一般呼呼的喘息,身体在日本宪兵的拳打脚踢之下扭曲变形。他不再拥有思想,而只剩下了最后的本能。鲤鱼打挺一般跳跃了一下,他随即跌回地面,双手狂乱的抓向了胸口咽喉。口中呼出灼热甜腥的气息,他的苦楚来的是如此剧烈,然而竟然毫无缓解的方法。沈嘉礼被日本宪兵丢回了牢房。他独自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扭动抽搐,口鼻中流出了带着血丝的黏液。他想要哭泣,然而奋力张大嘴巴,也只能从嗓子里发出一些咝咝的气声。他受不了了,他想死。喘息哽咽着爬到墙边,他竭尽全力摆动脑袋,一下一下的向墙壁上碰撞——然而没有用,他既觉不出头上的疼痛,也根本无力撞碎自己的头骨。从后半夜起,他开始咳嗽——他的肺有旧病,是最脆弱的。他一直咳到天亮,胸腔里面仍旧沸腾着岩浆。他那张白净俊俏的面孔已经变成了缺氧似的紫红色,嘴唇却是干燥苍白。他咳,他喘,他从胸腔里发出空洞含糊的哨声,他不时的呕吐出混杂着鲜血的复杂液体。他简直没法子去正常呼吸,然而又不至于被活活憋死。他在夜里抓破了自己的胸口咽喉,这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入狱时所穿的夹袍早被打碎了,贴身的白绸小褂被血浸成了紫黑色,成片的粘贴在了皮肤上,又被他糊里糊涂的抓扯开来,撕破了已然结痂的伤口。他像个傻子似的张着嘴,直着眼睛望向前方。他在等着自己死,可是一场一场的酷刑挨下来,竟然还他妈的不死!这天上午,他并没有再次受刑。他喝了一点水,然而在吞咽下去时,喉咙的痛楚让他感觉自己是咽下了一把铁钉。下午,他又被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在刑讯室里,他看到了哭天抹泪的沈嘉义。沈嘉义,这位无忧无虑的老花花公子,是在午夜时分被日本宪兵从被窝里薅出来的。他已经知道了弟弟的罪过,还知道了日本人那“株连九族”式的惩治方法。当时他吓的痛哭不止,又表示自己是真正的顺民,自己的二女婿是日本人——然而那没有用!和段慕仁相比,任何日本女婿都渺小的不值一提!看到了三弟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相,沈嘉义哭泣着要去搀扶起他。然而回应给他的,乃是一顿暴打。他今年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很快便满地找牙的嚎叫起来。沈嘉礼看在眼中,眼泪却落在了心里。他愿意被屈打成招,可是日本人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他招供,招了各式各样的供,他招的供越多,受的刑越重。他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是知道到了这个地方,就讲不得前因后果了。就在这个时候,有士兵拖着一具尸体从刑讯室外经过。沈嘉礼盯住了那具尸体,认为自己看到了段至诚。然而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确定,因为那士兵拖着尸体的一只脚,漠然而匀速的向前走去,毫不停留,只在走廊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当着沈嘉礼的面,日本宪兵要给沈嘉义上烙铁。沈嘉礼哑着嗓子,结结巴巴的想要再编造出一篇谎话。结果,那块烙铁贴上了沈嘉礼的肚皮。惨叫起来的是沈嘉义,他很少想念牵挂这位三弟,可这毕竟是他的三弟。沈嘉礼也在惨叫,但是没有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沈嘉义空有一副高大身材,其实身体都被淘虚了。入狱后的第三天,他在极度的惊恐与痛苦中,被行刑人活活打死了。审讯者命令宪兵将沈嘉义的尸体扔到沈嘉礼面前,让这一生一死的兄弟两个相处了半日一夜,旨在刺激沈嘉礼的精神。沈嘉礼的确是受了刺激。他咬牙将沈嘉义拖拽过来,尽量的为他整理好了满是血污的衣装。将二哥的一条手臂伸展开,他依偎着躺下去枕好,干涸的眼中却是流不出泪。当沈嘉礼真的支撑不住、濒临死亡之时,日本人就略为放松一些,让他趴在牢里休息几天,缓过那一口气。他长久的趴在铁门前,因为可以一探头便喝到水。饼子倒是不大吃了,实在是吃不下。他的身心都不够坚强,于是现在就什么都不想了。他知道自己必死,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因此也就不必再去绞尽脑汁编造供词。眼望着高高墙壁上的那个小窗洞,他木然的估摸着外界的季节变换,是不是到五月了?胖儿子满一周岁了——不知道是否活到了一周岁。然后他又疑惑起来,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不拿沈子期来威胁自己。五月,春末夏初的好季节。沈嘉礼被提出来关进了笼子里。笼子只有一人多高,也只有一人多宽。他在笼子里,永远别想坐着或躺下。他本来已经是“木”了的,可是到了这时,新一波的、软刀子割rou的痛苦又席卷了他。他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被行刑人撬开拔了下去,可他须得赤着双脚站在笼子里,日日夜夜的站。他浑身关节都疲惫的酸痛难忍,肌rou像被火烧、被辣椒水浸一样,不可抑制的颤抖。他等着死,亟不可待的等,然而,仍然是他妈的不死!电刑沈嘉礼蜷缩在阴暗角落里,仰头望着上方那一处小小窗洞。稀薄光线射入牢房,在那浅淡光柱中,有一只蚊子在盘旋飞舞。这是他“出笼”的第二天。自从出了笼子,他就再也没能挺起脊梁。他像一堆失去筋脉连结的骨rou,模糊而又糟乱的瘫在了地上——良久之后,又如同半死的虫子一样,一寸一寸的挪到了墙角阴影处。他怔怔的盯着那只蚊子,仿佛是在盯着一台大戏;头脑里则是空白的。在几次三番的非刑中,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接连着能有五六天,他没有再被提出去过堂受刑。他还是年轻,挣扎着倒也维持下了胸中那一口气。试探着蠕动到铁门前,他用没了指甲的手摸索着抓住黑饼子,哆嗦着往嘴里送。冷水将一点渣滓送进他的胃里,他张开嘴,悠长而战栗的吁出了一口气。在指尖发散出来的剧痛中,他勉强安慰了自己那空空的肚肠。趴在地上喘了一阵,他闭上眼睛,就觉着身体飘飘忽忽的,不知是要昏迷,还是要死。他渐渐恍惚起来,眼前忽明忽暗的——突然,场景变成了天津,而他也只有二十多岁,穿着湖色长袍,同一大帮朋友,包括段至诚,谈笑风生的走在大街上,相约去起士林共进西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