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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 ? 待玉鸾清理妥当之後,已经是夕阳西下,暮云缭绕的时份。

    玉鸾坐着马车回到曲府附近,再步行至後巷,打算悄悄地溜回曲府里,没想到一走进海霞院的月洞门,却看见夕雾迎面向自己走来。

    ? ? 新月淡笼明,夜风凄寒,桂华流瓦铺着凝霜,庭院深廊上的翡翠琉璃灯也一一亮起来,照得枝头红梅如同香凝沁粉。

    ? ? 夕雾盈盈福身,担心地道:「鸾夫人,您今天怎麽那麽晚?」

    ? ?「我只是在琴坊多停留一阵子而已。」玉鸾的喉咙痒痛,忍不住重重咳嗽几声。他用力地搔了搔颈项,心里暗嘲自己的身体真的不中用了,只能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稍一不合就会浑身难受。

    ? ? 夕雾陪伴着玉鸾穿过云冻红梅的香径,柔声道:「平日您这时间已经回来了,所以奴婢早就命人备好晚膳。现在饭菜也凉了,鸾夫人想奴婢翻热晚膳,还是命下人另外再准备新鲜的饭菜?」

    ? ?海霞院本就是曲府少夫人的住处,院里备有小厨房,专门侍候玉鸾一人,所以玉鸾想吃什麽,小厨房也可以马上为他准备妥当。

    ? ?「翻热饭菜就可以了。」玉鸾敷衍地回答,他全身痕痒得如同百蚁咬噬,恨不得马上脱下这身衣服,只匆匆地走上台阶往檐廊走去。? ? ???

    ? ? 夕雾忧心地道:「鸾夫人您今天嗓子不好,奴婢还是撤走辛辣的菜,命厨子熬些川贝冰糖炖雪梨吧。 」

    ? ? 玉鸾隔着口袋握紧药瓶,轻声道:「嗯,你顺度准备一些蜂蜜水。 」

    ?  夕雾回头向侍候在旁的小婢点点头,那小婢便行礼退下了。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後,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鸾夫人您换了衣服吗?」

    ?? ?玉鸾突然停下脚步,他缓缓地回头,仔细看着夕雾一阵子,这才淡然道:「我在街上时被经过的马车溅了一身雪泥,所以到客栈里叫店小二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

    ? ?  夕雾走到玉鸾的身边,微笑道:「鸾夫人您的身体娇贵得很,可穿不得这寻常衣服,下次要是弄脏衣服了,您差人回曲府知会奴婢,奴婢替您送衣服过来。」

    ? ? 她低头看着玉鸾颈下的伤口,松了口气道:「幸好是小伤口..... 」

    ? ? 然而夕雾一抬头却看见玉鸾後脑的伤口。虽然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凝固,但看起来仍然相当可怕。她倒抽一口凉气,掩着嘴巴道:「鸾夫人您的後脑怎麽摔伤了?奴婢要叫大夫过来吗?」

    ? ? 玉鸾脸色一沉,冷冷地道:「只是踩到雪里,不慎摔到脑袋,找什麽大夫?你今天话怎麽那麽多?」

    ? ? 夕雾垂下头来,连忙道:「请鸾夫人饶恕奴婢,是奴婢多嘴了。」

    ? ? ?她转身差遣婢仆准备香汤药膏後,便跟着玉鸾走进内室。

    ? ? 主人俩一前一後地走到四扇八宝曲屏後,博古架上的青瓷狻猊映照着窗纸上的疏梅淡影。玉鸾站在全身铜镜前,先把外袍里的青玉药瓶取出来,这才展开双臂,让夕雾解下他的外袍。楼月璃那一道道吻痕跟斑驳的刮伤混杂在一起,倒也没那麽刺眼,但仔细一看还是看得出哪些是无意的刮伤,哪些是有意的情欲烙印。

    ? ?夕雾看了玉鸾肩上的吻痕一眼便转开眼神,玉鸾若有所思地从铜镜里看着夕雾,轻咳着问道:「曲爷??有问起我的行踪吗?」

    ? 「曲爷还在外面应酬呢。」夕雾一边为玉鸾解下发簪,一边恭顺地回答。

    ? ?玉鸾低头看着放在彩瓷莲花卉纹绣凳上的青玉药瓶,眼神愈来愈黯淡。

    偶尔玉鸾希望曲雪珑会生气,甚至怀疑自己的行踪。别人家的姬妾男宠无一不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被困在金丝雀笼里,但曲雪珑对自己好像总是那麽纵容,从不过问自己的行踪,从来不会跟自己吵架,永远也如此温柔似水。

    ? ?这的确是极为珍贵的自由,可是玉鸾总是想,是不是如果有一天自己突然消失了,曲雪珑也不会发现呢?

    ? ?玉鸾讨厌自己的贪得无厌,明明曲雪珑从未亏待自己,自己的吃住用度皆是穷侈极奢,看中了什麽东西,就算再是昂贵,曲雪珑也会送给自己。平常富户宅院的男宠哪能像玉鸾那般尊贵,被夫君许以正妻地位,多年来曲家後院只有玉鸾一人,独享主人的娇宠,不必陷入内宅残酷的妻妾之争。

    ? 曲府的下人,甚至整个凤临城的百姓,暗地里再是看不起玉鸾,但表面上还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鸾夫人。

    ? 可是玉鸾总是想从曲雪珑身上得到更多。他宁愿自己可以自私地随便找个理由讨厌曲雪珑,光明正大地与楼月璃偷情幽会,但曲雪珑是如此宠爱自己,自己再是凉薄,也不能让曲雪珑受一点点的伤,让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泛起一丝丝的难过。

    ? ?但若曲雪珑真的在意自己,他会看不出自己的心不在焉吗?还是他根本不在意是什麽人陪在他的身边,若有一天自己跟了楼月璃离开,他会感到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的难过吗?

    ??? 曲雪珑给了自己好多,多得自己无法偿还,也无法抱怨,可是自己最需要的,最想感受的,他好像从来不明白,还是明白了也只是故作无知?

    ? ?这样一个挑不出暇疵,完美得难以想像,连对陌生娼妓也给予关怀的男人,自己对他而言,到底跟路边的陌生猫狗有什麽分别?

    ?? ?从楼家娘子去世那天起,小黑炭成为了晏家的下人。虽然小累炭只是下人,却跟晏怜绪同吃同住,整天也黏在一起。与其说是下人,小黑炭更像晏怜绪亲密无间的玩伴。

    ?? ?一开始小黑炭还是很害羞,但他毕竟是小孩子,一旦习惯了这个陌生环境,便露出天性中顽皮的一面,常常在晏府里东窜西跳,到处冒险。晏怜绪则是小黑炭的跟屁虫,总是义无反顾地与他一同冒险。早已经看腻的假山流水和亭台楼阁变成全新的奇景,让晏怜绪流连忘返。

    ?? ?每次二人被嬷嬷抓个正着时,被罚跪的永远是小黑炭。小黑炭常常被吊起来打屁股,打得屁股又红又肿,根本无法躺下来,只能趴在床上休息,但过了几天,小黑炭又会故态复萌地带着晏怜绪玩耍。

    ?? ?又是一年深冬,因为小黑炭白天偷偷地带着晏怜绪到大街上买晏怜绪最爱吃的冰糖琥珀糕,他又被嬷嬷责打了一顿。

    ?? ?到了夜里,在守夜的婢女入睡之後,晏怜绪驾轻就熟地溜出房间,沿着暖廊来到小黑炭的耳房里。因为小黑炭在晏怜绪面前得宠,所以他可以一人住在红藕院的耳房里,不为人知的是这也更方便晏怜绪偷偷地来找小黑炭玩耍。

    ? ?现在晏怜绪经常在晚上悄悄地找小黑炭玩耍,他早已经习惯一人在晚上的晏府行走。一开始晏怜绪还会感到害怕,但当他想起小黑炭就在不远处等待自己,如果藏在花园里的鬼怪抓走自己,小黑炭一定会来救自己的,心里便渐渐不害怕了。

    ? ?银蟾高悬,万籁俱寂,夜色如满地梨花雪,枝头寒玉霜凝,楼角尽是粉香红梅,暖廊里的雕花黄铜油灯微微晃动,洒落遍地迷蒙光晕。庭院一角站着昨天晏怜绪和小黑炭一同砌好的雪人。雪人胖呼呼的,长着一张笑呵呵的大脸,以廉价的弹珠为眼睛,腐烂的萝卜为鼻子,树枝为嘴巴,破旧的抹布为披肩。

    ? ? 绕过走廊拐角,晏怜绪终於来到小黑炭的房间里,

    ?? ?房间的门窗紧闭保暖,里面放着一张简单的木榻和一桌一椅。窗户很小,月光照不进来,只有猪油蜡烛孤单地站在木桌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隐约照亮残旧但乾净的木墙。

    ?? ?简陋的生锈炭盆里烧着廉价的黑炭,不断地喷出浓厚的白烟,薰得晏怜绪眼睛发痛。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跑到小黑炭床边,只见小黑炭趴在床上,上身穿着衣服,下身却没有穿着裤子,露出一双屁股。本来白嫩的屁股肿得像寿桃一样,根本穿不下裤子。

    ? ?小黑炭倒是没有叫痛,其实他一向很坚强,除了在他母亲的头七时,晏怜绪从未见过小黑炭掉眼泪。

    ? ?晏怜绪拿了一张木凳,坐在小黑炭的床边。他从怀中取出平日婢女给他敷伤口的金创药,小心翼翼地给小黑炭上药。

    ? ?明明只需要敷上薄薄一层便会见效,但晏怜绪生怕不够,最後反反覆覆地涂了厚厚的一层,几乎用光了整瓶价值不菲的金创药。

    晏怜绪咬唇道:「你下次小心一点,别老是被抓着了。」

    ? 「要是我没有被抓着,嬷嬷就会骂你了。」小黑炭傻笑着。

    ? 「她哪里敢骂我?」晏怜绪吐了吐舌头。

    ? ?「可是要是她向老爷告状,老爷一定会打你掌心的。」小黑炭煞有介事地道。

    ? ?小黑炭一提起晏老爷,晏怜绪顿时不敢作声,因为他的确很惧怕父亲。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动辄怪责自己生性懒散不爱读书,过於柔弱,没有半点文人风骨,可是晏怜绪根本不知道文人风骨是什麽,而且他最讨厌的就是读书。

    ??「就算爹爹要打我,也不能老是让你一人承受着,明明是我们两人一起捣蛋的。」晏怜绪执着小黑炭的手道。

    ? 「真的不怕老爷?」小黑炭佻皮地眨眨眼睛。

    ? ?晏怜绪想像着晏老爷凶巴巴地责打自己,他还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否有这勇气跟小黑炭一同承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口不对心地逞强道:「当然不怕。」

    ?? 虽然连晏怜绪也听得出自己的心虚,小黑炭却依然笑得眉眼弯弯。他以鼻子蹭了蹭晏怜绪的鼻尖,甜丝丝地道:「由我一人承担也没关系的,我喜欢待你好啊。」

    ?  晏怜绪脸颊发红。他想,这火炉里的黑炭烧得太厉害了,薰得自己晕呼呼的。

    ? ?小黑炭似乎没有留意晏怜绪的异状,只是指着床边的红盒子道:「对了,这是昨天我从竹青jiejie那里拿来的,本来还打算拿来给你看看的。」

    ? ?虽然嬷嬷不喜欢小黑炭,但年轻的婢女大多喜欢他,毕竟他的嘴巴很甜,长相又极为漂亮精致。虽然年纪尚幼,可是也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 ?晏怜绪睁大眼睛道:「你什麽时候找她的?」

    ? 「那时候你在书房读书,我到厨房里打下手,才会跟竹青jiejie聊起来。」小黑炭连忙解释,他挪动着身体想要靠近晏怜绪,却痛得呲牙咧嘴。晏怜绪顿时忘了自己的小心眼,立即扶着小黑炭道:「快点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