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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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日是我的生辰?”阮雪棠不满地瞪着黑乎乎的人影,“宋了知让你问这个做什么?” 何世奎其实觉得宋了知也许是想拿他的生辰八字去算姻缘,但出于理智他并未说自己的猜想:“这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想提前备好礼物贺你悬弧之辰?” 阮雪棠想了想,承认宋了知的确是会做出这种傻事的人。 从小到大,阮雪棠诞辰那天的唯一庆祝活动就是被阮云昇叫到面前责骂,与其说是他的生日,倒不是说是阮云昇的发疯日——当然,这也有些不严谨,毕竟他爹经常发疯,并不单在他生日那一天。 既然王府的主人都不在意,见风使舵的下人们自然不会管他,加之那天也是他母亲丢进湖里喂鱼的日子,所以阮雪棠对生日很提不起兴趣。不过他参军后每年生辰那天军中晚餐都恰好是面条,勉强能当作吃了一碗长寿面。 眼见离上朝的时间近了,阮雪棠心不在焉道:“便说我生辰早就过了,让他别管那么多。” 况且真要说起来,他今年的生辰其实就是跟宋了知一块儿过的。 那时他与宋了知挤在乡下的小破院中,肚里还怀着孽种,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支使院子里的鹅去啄宋了知。 他固然记得自己的诞辰,但并不愿矫情得告诉宋了知,该干嘛干嘛,只把这天当做平淡无奇的日子。反而是一无所知的宋了知怕他无聊,发瘟似得要拉着他去看星星,时值盛夏,阮雪棠也觉得院子里比房间凉快,便跟宋了知去了外面。 那夜凉风习习,他舒舒服服地窝在宋了知怀里,直接睡了过去。如今再看,倒像是恍若隔世,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到底看没看见星星,只记得拥住他的怀抱很温暖,有一枚吻偷偷落在他额上。 何世奎显然对阮雪棠敷衍的答案很不满意,又追问了一遍:“说个月份也好啊。” 他还没出声,黑暗中却响起另一人的声音,声音平静得像潭死水:“他生辰是七月初九。” 阮雪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裴厉上次给陛下送信检举一事有功,如今也被赐了留京的职位,想杀都不方便下手。 阮雪棠没理他,反是何世奎好奇问道:“裴将军,你如何知道的?” “在军营时偶然看见他的资料。” 若他不知,阮谨也不会每年生辰那天都碰巧吃到寿面了。 阮雪棠不信裴厉这套说辞,认定对方是偷偷查了他的生辰八字要去扎小人下蛊。 脖子冻得厉害,阮雪棠没心没肺地抛下何世奎在冷风中瑟缩,独自去了偏殿,直至鸣鞭三响,方跟着许庆一同进入大殿。 早朝大多数时候都无聊至极,阮雪棠没注意耳旁群臣聒噪之声,正全神贯注思考着下朝后要去吃什么,没想到站在他左手边的大臣忽然窜到皇帝面前,以头抢地,字字泣血:“陛下,荒唐!荒唐啊!” 御窑金砖被他磕得血迹斑斑,阮雪棠漠然看着那血渗进砖缝里,对接下来地板的难擦程度深有体会,好在侍卫眼疾手快地把他拖了下去,只留下满地的血红和脑浆。 下朝后吃碗红红白白的樱桃酪或许不错,阮雪棠如是想。 朝中到底还剩些忠君之臣,见此光景不但不受挫,反是劝得更卖力了,恨不得每个人都能血溅三尺。阮雪棠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这帮人在嚎啕什么,居然异想天开地劝皇帝写罪己诏,当真是太看得起他们这位陛下了。 若皇帝是这种明事理的人,先前也不会做出那等荒唐事。上个月才因宠妃生日不准钰京百姓丧葬,搞得人人怨声载道;没过几天又为了讨一个舞伎欢心,竟把身怀六甲的黄昭仪贬去冷宫。皇后都赶去求情,一直说黄昭仪无罪无过,自古也没有妃子带孕打入冷宫的前例。 陛下向来是最听劝的,不然也不可能一听国库亏空就把灯油都给省了。于是他那大脑袋瓜一琢磨,让还需养胎的妃子去冷宫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反正自己龙子龙孙已经多到名字都记不全了,陛下当即下令把昭仪肚里的龙嗣给打掉后再送去冷宫。 黄昭仪痛晕过去,翌日在冷宫醒来,看见平瘪的小腹后精神失常,悬梁自尽。 宫里原想捂住消息,给黄昭仪编个病故的死法,不过纸包不住火,总有人心存良知将此事传了出去,一时间群情激奋、天下哗然。 面对如此境况,皇帝那大脑袋瓜又灵机一动,为让黄昭仪死的合情合理,编出黄昭仪与侍卫私通,腹中胎儿并非龙裔等事,不仅强行给自己找了顶绿帽戴上,连当替罪羊的侍卫已都选好。然而那个当替罪羊的侍卫却在牢里突然变卦,临死前托狱卒把写有真相的信交给在新任瑶州太守底下当差的同乡手中。 而新任瑶州太守正是黄昭仪的父亲,黄察。 此事再经曝光,大脑袋瓜是真没辙了,索性破罐破摔,直接宣称黄家意图谋反,所有事情都是黄家人自导自演,诬陷圣誉。黄太守原本就因独生女枉死痛心,哪知还不等他燃起不臣之心,皇上倒先钦定他要谋反,黄太守一怒之下割发断义,当真起兵反给全天下看。 不过短短几天,黄太守领导的反军势如破竹,有如神助。 当然,有如神助是比喻,有人相助才是事实。上任瑶州太守死于何世奎之手,阮雪棠对瑶州也算知根知底,心中清楚若没他人相助,黄太守的反军不会那么顺利的北上。以如今的速度,内忧外患之下亡国是迟早的事。 阮雪棠没有什么家国情怀,只希望自己能赶在亡国前查清当年的真相,手刃阮云昇。 下朝后阮雪棠照例要去吏部坐一会儿,在阮云昇的安排下,他已顺利取得考功司的职位。年末理应是最忙碌的时候,但他的公务实际上都已被人交送王府,由阮云昇心腹处理,阮雪棠在那儿坐班顶多充当吏部吉祥物,不具有任何实际用途。 看着手忙脚乱的下级,阮雪棠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安心惬意地吃他的樱桃酪。 正吃到一半,一摞比人高的卷宗猛然对人抱到桌上,那人隔着书气喘吁吁道:“这位同僚,你若无事,能否查查为何长胥年间少了几本名册?” 说完,那人实在支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地上,呼吸声比牛还粗。有眼色的下属过来巴结介绍:“大人,这位是负责吏部过去升迁档案整理的李晋元主簿。” 阮雪棠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就是那个李晋元?” “对,就是这位李主簿。” 李晋元是出了名的仕途艰难,早年官职与祖父名相同,为避祖讳只能请辞。三年后重新入仕,先帝驾崩,名字又与新帝年号同音,停职一年,将本名的字改了一个,总算进了官场。 哪知某日有位大臣的父亲九十大寿,李晋元受邀参加,却在对方府里迷了路,好不容易见到一白发男子的背影,以为是那位大臣的九十岁老爹亲自来迎客,连忙客气道:“老爷子都九十岁了,身子骨仍这么硬朗,大晚上还在花园遛弯呢。” 李晋元生性耿直,又久违官场,压根想不到当时年仅二十七岁的阮郡王也有一头白发。 阮云昇虽然当时没什么反应,但下头人自己要揣摩上意,故意给李晋元小鞋穿,令他混迹官场多年都升迁无望,始终是一名小小主簿。 但凡能令阮云昇吃瘪的人,阮雪棠都挺待见,当即放下樱桃酪,要为这位李主簿排忧解难。而李晋元整日与纸张打交道,尚不知阮雪棠其人,只见他年纪轻轻,又是个生面孔,仍以为对方与自己平级,也不讲虚礼,直接把名册少了几本的事说了。 阮雪棠召了李晋元的顶头上司问话,那上司比李晋元有眼色许多,一眼便认出了阮雪棠的身份,犹豫道:“李主簿接管之前,是王主簿负责整理这些旧档。” “王主簿现在何处?” “已辞官,现于钰京祖宅居住......若是要查,不若遣李主簿去问询一二。” 李晋元举手抗议:“大人,怎不叫这位同僚前去?我还要许多事要做,忙都忙不过来呢,而你看看他,都闲得在吃点心了。” 李晋元上峰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心想这下倒好,李晋元是命里和郡王府有煞,得罪完大的又要去得罪小的。偏李晋元还当是上司偏心,要倔头倔脑地回瞪过去。 阮雪棠其实就是很闲,正好他想知道他爹会不会允许他去别的地方,难得不计较地说道:“劳请写一下王主簿的住址。” 李晋元得意洋洋,拍了拍阮雪棠肩膀:“还是你小子上道。” 阮雪棠默不作声,拿着地址就往外走,在吏部门口不出意料地遭到阻拦。阮雪棠冷笑一声,不为难他们:“去问你们主子的意思。” 话至于此,护卫们对视片刻,决定留一人在此看守,另一个回去禀告王爷。不久,护卫又带了几个士兵过来,回话道王爷已经应允,只是管家怕不安全,特意多派了几人前来保护少爷。 阮雪棠扫了一眼全副武装的士兵,似笑非笑地上了马车。 王主簿家中清贫,住在人烟稀少的城郊,虽然冷清,但胜在风景宜人,旷野银装素裹,恍若置身琉璃世界。士兵们分别守在王家的前后两个门边,而护卫则跟着阮雪棠进了王家,他们原想跟着阮雪棠一同进入王家书房,却被阮雪棠下令,只准在房外等候。 丫鬟恭敬地上了茶,说老爷还与好友叙旧,还请他稍等。 阮雪棠看着满架藏书,忽然失了兴致,心想这还不如继续留在吏部吃樱桃酪,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古籍。 好在没过多久,并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他应声回头,与一个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打了照面。 那人在看见阮雪棠面容的一瞬间如失了魂魄,像从冰水里刚捞出来似得,面色苍白,身体也在小幅度颤抖。 失了血色的唇哑到说不出话来,他难以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心口像被重物压了多年,猛地松怠下来,竟是紧地连气都不能吐出。 一双手停在他面前,想触又不敢,就像怕搅散水中皓月,良久后才怔然唤他:“凝之?” 阮雪棠皱眉,正欲开口,那人却先反应过来,垂手后退几步,歉意的笑容中藏了几分落寞:“抱歉,我方才认错人了。” “是吗?”阮雪棠眸中闪过冷意。 那人仍陷在梦醒的沮丧中,并未看出阮雪棠的异样,摆手叹道:“这位小公子与我的一位旧友面容实在相似。” “无碍。”阮雪棠也笑,但藏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了书本。 “在下傅松竹,王主簿适才不小心沾了墨汁,现在在换衣裳,请我先代他招待贵客。” 想起那一日在书房言行疯癫的阮云昇,似乎也曾将他当做了别人。 当傅松竹对着他叫出“凝之”的那一刻,阮雪棠隐隐生出预感,仿佛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些,有意要从傅松竹口中套话。 “傅先生,请问你是在找一位叫凝之的姑娘吗?” “非也。”傅松竹有些讶异,“阮公子怎会如此想?” “随口一问,切勿介怀。”阮雪棠只叹自己被那些旧事弄得草木皆兵,心知是他多疑了。 不料傅松竹用杯盖撇去浮沫,轻笑道:“凝之身为男子,自然称不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