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宴会

    亚比林出来时，看到他远来的哥嫂正和斐洛一道，坐在一张长桌的前半部分，三人正在谈话。他端起酒杯走了过去。

    斐洛最先看到他，用点头和微笑向他示意。斐洛也是过往他们小团体中的一员，因为天生跛足而不长于运动，却自幼饱读经典，在他们那一行人里最为博闻强识，性格也最乖戾激进。他是亚比林除了英斯以外最好的朋友，如今在王室的图书馆里工作。即便他对查理一向没有好脸色，查理了解他的秉性，也没有苛待过他。

    斯诺见了他，只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继续和斐洛谈话。罗莎蒙德过来握着他的手问个不停，又说他哥哥一直十分担心他。

    席间不少人已有了醉意，免不了凑过来，对这一家子又是谄媚又是暗地贬损，甚至还有人挤眉弄眼地暗示说，亚比林能令两位王子相继倾倒，可真是本事不小。

    “蠢货一个，作为新晋的暴发户，为自己能来参加皇室婚礼沾沾自喜。”那人走后，斐洛毫无顾忌地评价道。斯诺则皱起了眉头，打量着亚比林的目光就仿佛他终究成了个风流放荡、不知廉耻的家族败类。亚比林赶紧叫来侍从给他们的杯子里又倒满了酒。

    另一头，查理正在说话，衣饰最为华丽新潮的一群人紧紧围绕在他身边。亚比林时不时能听到几句，他从不知道查理的口才有那么好：他正滔滔不绝地讲诉着自己与亚比林的友情与过往，以及父辈们共创基业、奋力抗敌的事迹，以此来夸耀这桩婚事如何理智，如何能为国家奠定和平的前景。

    “当年，我们的祖父不过是他祖父的一名侍从骑兵，尽管跟随国王参加了大大小小三十几场战役，战争胜利后却只被分到了一小块北边的不毛之地。”亚比林听到斯诺在背后低声地说。

    “那么，个人的情感呢？难道一点儿都没有被考虑进去吗？”一位醉醺醺的贵族大声地询问，引得周围的人发出不一的笑，有起哄的也有责备的。

    “当然，”年轻的国王笑了笑，脸上因喝下去的酒有些发红，引得揶揄的声音更大了，“我们一向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亚比林一向厌恶虚情假意，更何况他一来就发现了，大厅的陈设布置也好，酒水与菜品也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没指望查理会过问他的意见），而都是按着英斯的喜好来的，这让他气恼不已，在他心目中查理根本不配了解英斯，也不配献这种无谓的殷勤。

    他站起来，遥遥对着查理的方向举杯，大厅顿时安静下来，他大声地说，“国王说得不错，我们从小生活在一处，始终为对方的才华、性情与高尚品格倾倒，在任何意义上，我们都发誓敬爱和珍视彼此，至死不渝。”

    查理迎上他的目光，读懂他的挑衅，金色浓密的眼睫颤了颤，落下的阴影化在绿幽灵一般的眼睛里，形成越发晦暗的云翳。他同样地站起身来举杯，然后一边摇摇晃晃地从坐着的人群里走出，一边说道，“很好，很好，过去的誓言已经消逝，今天的仪式一过，未来我们将会在一起，死生相依。”

    亚比林恨得牙痒痒，“即便你不想承认，我也要说，我的爱更多，并且我不会要求什么。”

    “一个国王的爱并不会比其他人更少。”查理高声说道，令原本听得开心的宾客们都有些不安起来，在座的只有少数人知道，一来一往的话语中那nongnong的火药味是为什么。

    接着，查理一仰脖喝光了杯中的酒，转着圈打量众人，他的脸颊通红，说出来的话也醉意十足，眼神却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冰冷，“要知道，过去，我把你视作我的榜样，我前行的动力，因而珍惜每一次你与我的接触，在这黑色荒诞的世界，我睥睨一切，却把你的生命视为至高。你不能消弭我与生俱来的罪恶，反而在纯洁无暇的注视中包容、助长了它。因希求你的爱，我才认识了自己，我才得以存在。”

    “我却不希求你爱我，或者为我做什么，”亚比林与查理冷然的目光相接，一旁的斐洛扯了扯他的衣摆，他无动于衷，仍然昂首站立着，美丽的眼睛流转着傲然夺目的光彩，“我的生命存在，只是为了取悦你。”

    宾客们面面相觑，就算最为天真的人也能听出来，两人之间的紧张角力。而实际在场大部分人也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某些意外，今天的主角该是另一位。

    重新坐下来后，亚比林听到斐洛在小声骂他是个笨蛋、蠢货、爱情疯子，斯诺则说他都要结婚的人了还是一点也不稳重，国王也是这样。

    “亲爱的，一想到我们的国家就是被这样一群疯疯癫癫的年轻人统治着，我们怎能不感到绝望？”斯诺又喝光了杯中的酒，一边示意侍从再满上，一边不以为然地总结道。罗莎蒙德在一旁捂嘴轻笑。

    在混乱之中，查理走到亚比林的身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你对我弟弟还真是深情，”他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低声说，“那么，今晚的化妆舞会，你想必可以认出他吧？”

    黑夜降临，在同一大厅的煌煌灯火中，白日里衣冠楚楚的贵族男女们摇身一变成了数不清的古罗马盔甲、希腊式长袍及神话中的半人半兽。拘谨乏味的宴席被狂欢奢靡的气息席卷淹没。

    亚比林谨记着查理白天里的那句话，身处的狂热氛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他拒绝了所有前来邀舞和搭讪的人，拨开一位位白臂的女神及头上装羊角的“潘”，努力寻找那一抹熟悉的金发。

    眼前，一位罗宾汉揽着他穿绿裙的女伴走过，亚比林出于直觉跟了上去，无意间居然到了舞池中央。新一组乐曲奏响，亚比林只好先退了出来，焦急地越过众人的头顶张望，旋转的一对对男女之间，那两人已失去了踪影。他暗骂一声，焦急地往别处搜寻。

    在一个角落里，他撞上一个打扮成魔法师的少年，说是少年是因为他整整矮了一个头，亚比林低头看见黑色兜帽下几缕铂金色的头发，然后少年在他吃惊的目光中抬起脸来，露出尖白的下颏和微微上挑的猫一样的眼睛。

    “亲王殿下？”

    “叫我加拉哈德就可以，亚比林哥哥，”少年笑嘻嘻地说，“不对，现在得叫你，嫂子，了。”

    “加拉哈德，你怎么会在这里？”亚比林没有在意他对自己的戏谑，眼前的少年刚刚在佩杰沃斯地区大败异国的军队，让查理能够有底气举办这一连串耗费奢侈的宴会，只是他们都以为他这阵子应该还在前线的。

    “那边的事一处理完，我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反正是一些战后清理的工作，交给我的副将们去做就好了嘛。”面具下的半张脸显得年轻稚气，嗓音也格外圆润清脆，说出来的话却让亚比林头疼不已，“查理哥哥订婚，我怎么能不来？况且还是跟我最喜欢的英斯哥哥的旧情人订婚。亚比林哥哥，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英斯哥哥可是才死了没几个月呢，你就又勾搭上了我的查理哥哥。”

    “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亚比林低声说，不想再跟他纠缠，“对了，你今晚有看到国王吗？”

    “他刚刚才走过去呢，”加拉哈德扮了个鬼脸，“还有，他带着一位好可爱的女伴，都不肯让我多看一眼，小气鬼。”

    “他扮成罗宾汉是吗？他现在在哪你知道吗？”亚比林的声音大得引来旁边的人侧目，但他顾不上这些了。

    “让我想想，”加拉哈德做出一副苦苦回忆的样子，然后指了指大厅西面，“他们走到那边去了，然后就奇怪地都不见了。”

    亚比林往那边走去时，本能地感到身后有一道幽冷的目光在注视，他回过头，在衣香鬓影中已望不见穿黑袍的身影，但那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他不由得想起一件尘封在记忆之中的旧事。

    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亚比林跟往常一样，去英斯的卧室找他，刚到外面，加拉哈德跑了出来，差点和他撞到一起。

    当时他和英斯都还是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加拉哈德更是个半大孩子，来宫里时总是跟他的姑母尤安娜王后住在一起，虽然两处居所离得很近，但亚比林知道，英斯这会儿还在睡午觉呢，亲王跑这来干什么？

    加拉哈德仿佛知道他的疑问，但没有回答，他扬起红扑扑的小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就跑开了。亚比林没有再管他，径直进去，发现里头到处静悄悄的，点着好闻的乳香，而纱帐后面，英斯果然还睡在一张软榻上。

    亚比林上前，想像往常一样闹醒英斯，但是他走到塌前发现有了点不一样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嫌热的缘故，一条薄绸被只盖住腰身以下，英斯贴身衬衣的扣子也没有扣好，加上夏季衣物本就轻薄，半遮半掩之间点点泛红的白皙肌肤更引发窥探欲望，自裸露的锁骨往上，青春美好的脸颊上泛着熟睡的红晕，像是美酒盛在雪花石杯中缓缓摇晃那般令人心神荡漾，红唇水润，亚比林忍不住低头去啄吻。

    在他持续的扰动下，英斯醒了过来，睁眼时慵懒迷蒙的一瞥带着前所未有的媚意，对自己日益疯涨的欲望还不熟悉的亚比林，当即就感到下腹有股邪火烧上来。

    “你来啦，亲爱的。”英斯又阖上了眼睛，嗓音还有点哑，表情放松甜蜜地接受落在脸上的亲吻，即便那吻他的人得拼命控制自己才能不吓到他。

    “你是刚刚才进来的吗？”英斯突然睁眼问他，在他环抱着自己的热气腾腾的臂膀间脸又红了一点，“我之前明明……或许是个梦吧。”

    “你做什么梦了？”亚比林迷恋地蹭着他的耳廓，低声暧昧地吐着气息，英斯忍不住偏头去躲那痒意，但很快地又转过了头，一边用手指勾玩着他的卷发，一边笑着说道，“我梦到和一条金瞳的蛇同床，我没有穿衣服，任由它摆布……它的身体是温热的，鳞片轻盈柔软，爪子也是，因此缠绕着我的时候很舒服，但是感觉也很奇怪，像是身上好几处要烧着了一样。然后，我还看见了你，你在做着我看不懂的事……”

    说到后面，英斯的声音小了下去，脸上的羞赧更甚，亚比林便不再逗他，起身帮他把外套拿过来，放到塌旁，没想到英斯一下子紧紧地按住了盖着下半身的绸被，仿佛生怕亚比林会突然掀开，他支支吾吾地说，“宝贝，不……你先出去吧，我今天自己穿就好了。”

    亚比林答应一声就出去了，走到门边才回过味来，又是欣喜又是害羞，英斯春梦的对象是自己吗？可那条蛇又是怎么回事呢？他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一些与温暖芳香的身体交缠的画面，最后只得捧着自己发红发烫的脸颊，万分苦恼于心跳过快和某个部位的精神昂扬。

    回过神来，亚比林继续穿梭在轻歌曼舞的男女之间，眉宇间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加拉哈德同样对王位有继承权，手握兵权的同时还懂得如何残酷地运用，是连查理忌惮万分又不择手段都要讨好的人物，以往他们都视他为可爱的弟弟和一个难以琢磨的古怪孩子，谁也没想到他后来会上战场并且杀人如麻；现在他意外地回来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写的时候满脑子红楼梦，来个小剧场：

    英斯含羞央告道：“好哥哥，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亚比林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英斯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亚比林听了……英斯亦素喜亚比林英俊温柔，遂强亚比林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亚比林素知王后已将自己与了英斯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英斯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英斯视亚比林更与别个不同，亚比林待英斯更为尽心职。暂且别无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