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梦蝶在线阅读 - 14 请帖

14 请帖

    晨光微熹,大街小巷上悄无人声,秦楼楚馆空的空塌的塌,青石路面上的水渍还未完全干透,其上漂浮着细小的木屑,还有一根巨大的雕花房梁砸落在建筑上。瓦片碎了一地,底下似乎还压着人,那鲜红的血水已经凝固成了黑色的污渍,给那条折成两半的盘龙雕花染上了斑驳花纹。

    陈辞抬手搬开那压在头顶的尸体,一股灵力窜起将房梁轰的一声掀飞到半空差些砸中一只远掠而来的秃鹫。

    两道身影一金一黑落在他面前空地上,手里只有一个完好无损的木盒,和一根断了的金线。

    “殿下。”

    陈辞举目四望,滂湃灵力荡漾开来,啥时间整个昨日还闹闹哄哄的鬼市都如同被吹皱了的湖面一般荡起涟漪,景物在他脑海中迅速闪现,倒塌的砖墙,碎裂的琉璃灯,四分五裂的木梁以及那些惨死当场的尸体。

    “有人把他带走了。”阿金颤颤巍巍地把金线递了出去,“走之前还喊着易炎的名字。”

    陈辞摸着下巴,一挥手那根金线就被烧成一缕青烟:“是个幌子。”他道:“那日在场的宾客中不乏玄天宗弟子,然而他们既能够全身而退还不留下半点把柄,除了有备而来还能是什么。”其中的唯一变数只可能是不知为何出现的易炎。那么那个把静云救走的弟子在情急之下喊出那一句‘我抓到他了’只可能是让他们将视线全部转向易炎的幌子。免得……

    “左护法。”陈辞话音刚落那个黑衣男人便应了声,陈辞继续道:“把我们约出来的是谁你查清了吗。”

    左护法缓缓摇头,“属下见到对方时对方带了一张人皮面具,看不清长相,虽有呼吸和心跳但周身没有任何灵力,属下怀疑来的不是人,是傀儡。”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仅被一具以假乱真的傀儡骗出来赴约,即没拿到我父亲的手骨,也没能抓到约好的仙骨容器,还丢了面子是吗?”

    两人低着头好似两具栩栩如生的石雕。

    下一瞬间左护法觉得自己的头顶被什么冰冷又巨大的东西抓住了,森冷寒意侵入骨髓,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骨到rou都变为冰雕。随即如天雷划破长夜他脑海中刹那闪过一道光亮,灼热得好像立刻就要把他整个脑髓化为一锅沸水,记忆回溯至昨夜从暗室出来到潜伏进大厅一路快进,拉到了与那群即无声息又感受不到灵力的黑衣人们胶着的战场。场面和记忆同时停止,左护法看见自己正摆出扎稳马步出拳的架势,而对面那个黑衣人的面纱被易炎带来的晚风吹起露出底下惨白的肤色。陈辞不知怎么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左护法下意识抬眼去看二楼,那里还有一个陈辞,正拽着静云在窗外晃荡。

    “别乱看,小心被煮熟了。”陈辞在他耳边笑起来。随后走向那同样静止不动的黑衣人,在对方身边绕了两圈后才在那点露出的皮肤侧面停下,“这就是你断定和你交谈的人是傀儡的原因?”陈辞面向那人,手指点在他即将拔剑的手上,那里正闪着点点微光,再往远处看去被击飞的小厮身上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而那个原本应该捧在他手中的木盒却消失不见。

    “是。”左护法开口说话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吸进来的气是冰冷的,全身上下原先被冻僵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仿若要被烧起来的痛楚,“我抓住过其中一人的手臂,但是他们的确没有灵力的波动,可用的确实仙法与我对抗。”

    陈辞轻佻地点着那点裸露出来的皮肤,被黑布挡住的地方有一块黑色的印记,如果只是一闪而过的记忆,那便看起来像是面纱投下的阴影,陈辞道:“他们是傀儡,却也不是普通的傀儡。”

    眼前天旋地转,左护法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地喘息不止,浑身烫得惊人,身下的水洼即将被蒸干。而陈辞凉薄的语调从头顶幽幽传来。

    “那是尸体。”

    身下似乎是柔软厚实的垫子,耳边像是有谁正在不远处争吵,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随着一声关门的动静被全然隔绝开来。其后静云才觉得自己身上满是酸软的触感,腰腹间被狠狠勒紧的痛感似乎还在,但是身上那些被暴雨淋湿了的贴在皮肤上的衣物又被换下来了。不论是那场开天辟地的战争还是隐约听见易炎的声音,亦或者是从高处坠落下来的情形都如同过眼云烟般在令人酸软的触感中消失不见了。

    静云缓缓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脸,那人身穿白底银纹的弟子服,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正骂骂咧咧地站在桌旁倒茶。

    对方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又转回来看见静云正幽幽盯着自己,噗的一声把水全喷了出来。

    静云试图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舌头像是被冻僵了似得,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咳,那什么——你渴吗?”

    静云很想点头,但是他动不了,就好像有一根笔直又冰冷的东西代替了他的脊椎,从嘴里戳进去贯穿全身,使得他分毫不能动。

    那人似乎发现了静云的不正常,抹干净嘴角水渍,踢开了脚边散乱的杂物弯下腰捏住了静云的手腕。

    “嘶————”刚一碰到静云皮肤那人就立刻抽手,又疑惑抬头看了看静云缓慢眨动的眼睛,好半晌才又一次搭上了他的脉,嘴里还嘟嘟囔囔了些什么,“你这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静云好一会才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他觉得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两根手指是烫的。那人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掌心也是烫的。

    “你这冷得和死人没区别了啊!”

    静云很想问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静云探究的眼神,转身又冲下楼去,一整乒乓声响,还带着小二‘诶诶诶’的叫喊声,不过几息时间就拎着一壶热水转回楼上来了。

    静云就着对方的手灌下两口热茶终于觉得舌头能动了,又去看那个满脸愁容的同门。

    “顾入江。”他开口声音又轻又哑,像是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把这句话音盖过去似得,“你怎么在这里?王晨呢。”

    此人脸上有些婴儿肥肤色也白,眉眼却丝毫没有可爱娇憨的意思,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像是连着黑夜的山脊,双眼黑如深渊嘴角微微下垂,长得是不苟言笑的典范。

    正是王晨同门师弟,执法堂长老嫡子顾入江。

    “我都听师兄说过了。”顾入江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白雾缓缓爬过他的眉眼,和他父亲坐在高位上叫人给犯戒弟子打板子抽鞭子时的神情如出一辙,“他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带着易炎师兄一同前来,故意给你列了份清单想拖延拖延时间,等我们有了空余从师尊手底下溜出来,好来找你一同前往。可是你怎么就走得那么快呢?”顾入江说着说着又要唠叨起来,他放下杯子,吊儿郎当地把脚盘在了椅子上,那气质又和王晨变得一样了,“人,人我没找到;东西,东西我也没拿到;回,现在也回不去。半路上还要被易炎师弟截了道来找你,你说我惨不惨。指不定回去还要被——”

    骂字还没出口,静云一抬手止住对方话头确认般问道:“你遇到易炎了。”

    顾入江一点头:“对。”

    静云:“来找我?”

    顾入江承认道:“是啊。”

    静云皱起眉,确认般问道:“只说了找我一个人?”

    顾入江一拍手,如一锤定音:“那可不嘛!我和你说易炎那急得——”

    然而他的话又一次被静云打断了。

    “那你有没有看见我小师弟?”

    那一瞬间顾入江的表情很奇怪。先是疑惑皱眉,而后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张开了嘴手指点向门外,却又收了回来,盘着腿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似乎在回忆什么。末了恍然大悟般抬起头,却缓缓地、如人偶般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静云一惊。

    “王晨师兄只和我说你可能一个人来鬼市。易炎也只抓着我领……拦下我和我说要尽快找到你。谁也没提过还有小师弟这回事。”

    静云脑海中如同惊雷咔嚓劈开一条巨大裂隙,他的心重重一跳,无由来得感到了慌乱和空虚,他一把掀开被子试图跳下床,然而还没等他迈开腿,剧痛又一次传来,这回他真的感觉到了腰腹如同被斩断般的痛楚,这种感觉一路顺着脊骨延伸到背心,连带着最后一截肋骨也拉扯着痛。

    顾入江看见静云着急忙慌跳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静云就已经膝盖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了。

    “你,你别急啊。”顾入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热量沿着手心汇入丹田,静云觉得自己似乎是忘了什么,那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又像是期盼已久却早知不可能到来的东西,他的耳中现在只有顾入江的声音在嗡隆作响,“我确实没看到你说的小师弟,但既然现在易炎还没回来与我汇合,必定是去找你的小师弟了。你莫要担心。”

    “我……我在出事前曾给过云流一点灵力,他必然能想到远离鬼市用那点灵力通过弟子木牌联系易炎,现在易炎来了,云流呢?他人呢?”

    顾入江好一会没说话,沉默着扶起静云让他重新坐回榻上,靠着床头休息。

    “你别着急,易炎一定是去找人了。”顾入江拿起手边的东西给自己和静云扇风试图让他们都冷静下来,扇到一半才想起静云现在浑身冰冷根本不要风,又悻悻收回手,“你看,我们才出来多久,你那小师弟我在他入门的时候看过一眼,那么聪明伶俐的小家伙,对吧?铁定出不了事。”

    静云摸索着腰间,半天才摸到腰牌,试图往里注入灵力,却发现自己依旧如同在会场中一样,灵力半点都用不出来。他看向顾入江腰间,才发现那人手里拿着两张请帖,一张鲜红如血一张苍白如雪。

    顾入江正愁没东西可以转移静云注意力,当下立刻举起手里的请帖给静云看。

    “喏,我这次下山还有别的事要做,爹爹老家远方亲戚要结婚,特意给山上送了帖子,我呢也顺便回家看看我娘亲。”他抖了抖那张红色的婚宴请帖,又给静云看那张白的。

    那是一张讣告。

    “这是我下山前在执法堂门口看到的。”顾入江指着两份东西上的地址和日期给静云看,上面地址一致写着雾村,日期也相同。只有人名不同,“同日同时办婚丧,你不觉得奇怪吗?”

    静云看着雾村二字许久未言。

    这两个字就好像天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只是从嘴里念出来都能感受到其中湿冷与腐臭。一只只冰冷的,带着青色斑点的手从悬崖底下伸出,探头出去看能看见从那无底的断崖下堆积起来的无数尸体,与张着掉光了牙腐烂的嘴里透出的恶臭。它们一层叠一层,不断蠕动,不断攀爬,就好像地狱里的恶鬼们抓住了拿一根蛛丝,竭尽全力地爬回地面。震天响的吼声不仅仅是不甘和痛苦,更是愤怒与不解。不知是多少怨念多少灵魂和rou体才能搭出从庸土直达九重天的高梯。然而这群已经毫无意识的尸体rou块已经不知道,那祈愿可以上达天听的诉状却永生永世穿不过牢牢闭合的天门。

    静云猛然回过头去,易炎正举着长剑在滂沱大雨中对面而立,他的身后隐在雾中的,是闪着银纹的玄天宗弟子。两人分明站在同一处,却远隔了千万里。

    一人即将堕入地狱,而另一人将除恶飞升。两人的剑碰撞在一处,这场景发生过太多回了,从易炎还只有静云小腿高得时候,从春桃烂漫的时节,从夏花绚烂的长夜,从金黄秋日,从白雪覆满山坡的寒冬——直到如今。

    他们曾经凑得那么近,又如今离得那么远。每一次刀光碰撞闪出的火花都像是被击碎了的一段回忆。每一声诛杀的喊声都像是在将时光消减。渐渐地,那些碍眼的弟子都消失不见了,那些在身后怒号哭喊的腐尸也不再用那一掰就断的手指扣着地面了。

    天地间似乎只有了他们二人。

    一切的一切都被倒回了最初那一天,易炎眼里只有审视与疏远,而他自己眼中依旧是不解与好奇。

    血花飞溅,亦如滂沱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呼喊声犹如曙光划破长夜,如山巅清风唤醒噩梦,静云猝然抬头,看见易炎的背后正急速奔来另一人。他衣衫不整,却依旧有着清俊的容颜,眼角一颗红色小痣在流满面颊的雨水中如一豆萤火亮得骇人。

    “大师兄——!!”

    云流满手都是雨水,他捧起自己的脸,像是一堵墙不可思议地挡在了所有人面前,用早已湿透了的衣袍试图擦干他脸上的血水和麻木的神情。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云流根本不可能来这里。静云移开目光看着对方背后的易炎心想,他们才互通情愫,云流被自己害得卧床不起,差点被魔修剖走仙骨,执法堂长老被自己一掌打伤,现如今玄天宗上下都为了诛杀自己而来。云流又怎么可能挡在自己面前呢?

    一切都被这一想法压制,不论是直通庸土的山崖,还是僵立原地的易炎,又或者是义愤填膺的弟子和那摧枯拉朽般的暴雨都纷纷淡去,一切景象和劫难都如被孩童撕碎了的宣纸被悬崖下猛烈的风卷起,一片片一丝丝一缕缕,呼的一声消失在了天际。

    他震惊又痛苦地发现云流真的来了。他正捧着自己的脸,用依旧带着雨腥气的粗布袖口擦着他嘴角溢出的鲜血。

    “云流?”

    “我在,大师兄,我在。”他喘得厉害,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只有这片衣角又烫又干,擦得静云眼角生疼,“我们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然而静云的目光却重新落回了被推倒在地的顾入江身上,他缓慢又坚定地开口道:“我们,不回去。”

    他要去雾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