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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客栈

    云流实际并不是很同意把静云一块带去那个劳什子雾村。

    在与静云分开后,他确实试图返回鬼市入口同时给易炎发了传讯。然而就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发现自己不仅迷路了,灵力也在逐渐减少。那种感觉太过诡异就像是四肢都被栓上了铁块,每走一步就要拖曳着千斤重担前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扼住喉咙,怎么也不够。

    暴雨倾盆而下时云流已经只能在地面无意识爬动。但当他眼角余光发现易炎后,灵力就像是被灌入的浪涛般奔涌进他的每一根经脉。这无疑是痛苦的,天雷劈下时他也觉得自己被击中了。少年痛得在地上翻滚,每一声惊雷都犹如劈打在他的身上,每一滴雨水都如同有人用千斤巨锤往他骨缝里敲钉子。这个过程像是持续了很久,又像是只有几息。

    云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浑身灵力早已暴涨,一句冲破境界,本人也迈开腿机械又麻木地奔向了那突然浮空在黑夜中的建筑。

    当云流在鬼市中狂奔,又看见静云从半空消失的时候,刚突破的身体感觉异常敏锐,当他他就觉得心下一空,那种感觉太过真实,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半身被人活生生剖了去带走。但是很奇异的,云流虽感觉浑身剧痛,却能察觉静云眼下并无大碍,只不过是元神不稳灵力枯竭。

    但当他顺着直觉迎着骤雨冲入客栈的时候那种不安的空虚感忽然就变得强烈起来,他抬头看去,二楼的客房个个门房禁闭。

    小二见他浑身湿透着进门还想问是哪家的小厮,谁知云流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上了楼,径直推开了房门。

    食客们都等着看会发生什么,小二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云流一步迈进门,又反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客房木门就这么被震得吱呀乱响,就连门栓都差点没被关折。

    云流的直觉没有错,门内确实是静云师兄。还有另一个人。他在养伤时曾经见过几面,和王晨虚溜拍马上树掏窝下田采药无恶不作又兢兢业业。

    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原地冷眼旁观近在咫尺的静云跪倒在地,涕泗横流。

    他与其说是不知所措倒更像是报复。

    是的,报复。

    静云觉得自己太阳xue痛得厉害,转眼一看顾入江被云流进来的时候猛地推倒在地,现在还在地板上哎哟哎呦地爬不起来。他脚边摆满了箱子,大多数都用红绸遮好了,还有小部分是白布盖着的东西。想来应该是婚宴和葬礼用的。

    “大师兄,喝水吗?”云流从口袋里摸出乾坤袋从中掏出一个竹筒,拔开塞子递在静云嘴边。

    内里缓缓飘出一股灵力的香气,静云呆了一会又看向满脸无辜下巴还滴着水的云流。

    “你有灵力?”他问。

    云流点头道:“师兄给我的那一点灵力似乎是打通了……经脉一类的症结所在,其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是现在云流觉得大约是筑基中期了吧?”他说完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转移话题似得补充道:“我给易炎师兄发了消息了,应该很快就会赶来,大师兄不如在此稍作休息,等二师兄汇合再走也不迟。”

    静云一时无言。他原以为易炎是冲着云流去的,结果反倒是云流先一步找到了自己还通知了易炎他们的所在,自己反倒是灵力尽失,除了被带走还是被带走。多少显得有些没用了。

    云流把自家大师兄塞回被窝,把那口灵泉给人灌了下去,这才重新去看揉着腰扶着桌子站起来的顾师兄。

    他一时琢磨不透顾师兄那一瞬间的表现,但是显然将静云从鬼市带走的人是对方,将人安置在这里的也是他。

    此处只有一个疑问,顾入江为何不先一步与易炎师兄取得联系并把人送回师门,反倒是带来这偏僻的客栈?

    他很想传信回去给王晨师兄提个醒问问师门是否有任何不对之处,然而当着二人的面此事难为。保不得就成了打草惊蛇。

    “顾师兄。”云流深作一揖,“方才师弟太过匆忙,未曾看清是顾师兄在房中,只顾着查看大师兄伤势,失了礼数实在抱歉,万望谅解。”

    顾入江摆摆手,扶着腰坐回了椅子上,来回打量了两次静云和云流,露出一个笑来:“既然云流师弟来了,那我就不多停留了,这间客房我付了两晚的钱,你们可等到易炎师弟来了再走不迟。”只可惜顾入江那张脸实在长得有失慈爱,勾起嘴角的样子起来反而像是在冷笑,“雾村情况扑朔迷离,静云师兄确实身体欠佳,此去雾村确有不妥,还是早日回宗门的好。”

    静云原本已昏昏欲睡,听闻顾入江这一席话又睁开眼拉住了正要答应下来的云流。

    “顾师弟。”他大约是真的累了,开口时虽没有刚醒来时那么沙哑,却也带着股黏糊不清的语调,轻轻缓缓的,听着更像是要哄孩童入睡,“我知自己修为不足恐成拖累,只是这雾村婚丧同办属实蹊跷,既然已经下山了,静云也不远毫无收获地回去,既然云流也找来了,不如等易炎师弟到了,四人一同行动更为稳妥。”

    云流被静云拍了肩膀,又听见身边人对他说:“你也别穿着一身湿衣服了,我带了两套换洗衣物,你先拿去用。”

    顾入江像是还想说些什么,转眼看见静云一手安排好云流吃住起居还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叫去开间更大的房来,迅速钻进被子躺好闭上眼,下一秒就仿佛与世隔绝怎么也叫不醒了。

    独留顾入江在房间内辗转反侧抓耳挠腮,最终只等来了云流带着小二通知换房间的消息。

    虽是换了间客房,床榻依旧只有两张。云流小小年纪执意不让顾入江插手,独自一人伸手把熟睡中的静云抱起来,静云比云流高了不少,抱着的时候从背面看去多少有点不奇怪,静云的腿都快垂在地上了,云流依旧稳稳当当的。

    小二看了一会,被顾入江叫回去搬行李了。

    云流刚踏进上房的房门静云就睁开了眼睛,他发觉云流抱着的姿势颇为娴熟,一边按住他的肩膀试图下地自己走,一边问他:“你莫不是当哥哥的,怎的抱人如此熟练。”

    云流偏开头躲过蹭在耳侧的碎发,手上紧了紧摸到了明显的骨感:“大师兄才是,您还没我六岁的小妹重。”

    这就属于实在骗人了。六岁的小姑娘虽然确实圆滚滚胖乎乎的,但也不可能有一个成年男性重,静云觉得好笑单手搭在云流后颈上似无意般摩挲着。

    “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云流把人安顿在床上,用被子裹紧掖好被角,像是怕静云跑了似的。又熟练翻身进去睡在里侧。

    云流长发上的水汽还未被蒸干,静云试图伸手给他画个符,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弹,灵力也不够他画符的。只好像个棒槌似的翻身滚过去:“先把头发擦干了,小小年纪别得了偏头疼。”

    静云仿佛是忘了他们是修士,寻常毛病根本奈何不得什么。云流定定看着他,大师兄表情柔和带着倦色,和那日上山时如出一辙。

    他不知道怎的也觉得困了。身上像是压着了厚重的东西,浑身的肌rou都开始酸疼起来,眼皮逐渐变得沉重,他依偎着静云躺下,在两人面前画了个符,弄干净了衣服头脸。

    “我在大师兄眼里还是个孩子,又哪里来的小时候的故事。”

    “我就开句玩笑你还惦记上了?”静云把额头靠过去,像是互相取暖的小动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云流挨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惬意舒心的,就仿佛灵魂得到了依靠似得,那是一种玄妙的感受,并不一定能时刻感受,但即使微小也依然存在。他闭上眼查看自己体内经脉和丹田发现连灵力的恢复都似乎变快了。

    云流没有推开他,规规矩矩盖上被子,听着门外顾入江和小二把行李放下的声音开口道:“我小时候……住在很大的院子里。”

    他想起了五六岁时的光景。那时正值隆冬,白雪皑皑,院子里的假山上全是冰碴子,湖面被冻住了,里面的鲤鱼也不动了,他觉得那些鱼是不是死了于是叫来人砸开冰面查看。父亲曾评价他妇人之仁。母亲依偎在父亲怀里,肚子高高隆起手里还捧着手炉,轻声反驳说那只是小孩子的好奇心。

    湖面还是被砸开了。是被她二姨娘砸开的。他记得那时候的水不是如雪那般冰冷,反而是有些温的。鲤鱼围着他游动,尾巴是滑的味道是腥的,笑容是最冷的。

    母亲因此落了胎,二姨娘被扔出了府。只因为自己在那时高烧不退,抱着二姨娘的腿求她别害姨娘,童男童女才补身子,别要了二姨娘的命。

    父亲找来道士,没查出二姨娘被妖魔夺舍的证据反而查出自己与大道有缘。

    “后来有道士摸出我根骨不错,父亲就把我扔到了道士住的小楼里去。”

    静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眼皮越来越沉,恍惚间似乎看到在大雪封山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被道士拉着手越走越远,狐裘上落满了雪,睫毛上也结着冰,没眨动一下都会掉下亮晶晶的碎屑似的。

    “和道士生活其实很平淡。”云流道,“道士不会下厨,烧点菜叶子都是焦的,吃起来很苦,不如师兄给的糕点甜。他带着我学习吐纳,总是去山里,我抓到过一只狐狸,道士说那是狐妖,但那只狐妖即没做过偷吃饭菜的事也还没化作人形,我后来瞒着道士把它偷偷放了。”

    “被发现了吗?”

    云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头埋进了静云肩颈处:“道士罚我给山上的道观扫雪,但的确是我做错了。只是……”

    静云低头去看,云流的视线停在他的下颌线上,又缓缓挪向另一边猛地停住了。眼角闪闪发亮像是受了委屈。

    小孩总是这样,天真可爱,放跑狐妖这种事谁没做过呢?易炎小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傻事。他板着一张脸掐着那只雪貂藏在背后以为没人看见,但是用力过猛了,再拿出来的时候只能当布料了。

    “人总要长大的……”

    云流转过身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师兄也觉得我错了?”

    静云已经睡熟了。

    云流缓缓松了气,按住狂乱跳动的心脏,转了回来,视线重新落在了对方耳垂上闪着寒光的耳坠上。大约是扣上去没多久,耳垂还有些红肿,边缘甚至凝结着黑色的血迹。

    这怕不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强行按在师兄耳朵上的。

    云流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体内灵力翻涌,似乎是用力寻找着什么出口,却被牢牢困住。他按住自己下腹丹田处,那里隐隐的痛觉还未完全散去绝不作假。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涌上心头,云流只觉得气血翻涌,生生咽下了喉头一口腥甜。

    静云睡得很熟。迷蒙的黑色梦境里他看见有人提着发红长剑一步步跨上楼梯,打开房门,最终站定在自己床前。

    他被这个梦吓了一跳,猛地真开眼同时觉得自己被谁揪着领子提了起来。面前骤然出现的是易炎凶狠的脸。

    “易……”

    ‘啪!’的一声响彻房内,云流惊起正想拔剑,看见是易炎才堪堪收住了手。顾入江也被惊动了,跌跌撞撞跑出来差点被他自己的行李绊了一跤。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易炎师弟你做什么呢!诶诶诶快放下大师兄!”

    在这吵嚷的环境里,静云被易炎猛地拉倒近前,他清晰地听见易炎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问他。

    “为、何、下、山?”